第二章(18) 第二章(18)

父亲好几天没有回家了。陈成给父亲机关打了几次电话,都没有找到他。接电话的是个女人,她一本正经地告诉陈成,你父亲在机关参加运动,暂时回不了家。

陈成预感到,父亲可能要出事。

傍晚的时候,父亲突然来到学校找他。他神态平和、安详,乐呵呵的,不像有什么事的样子,陈成稍微安心了一些。

但是,父亲从来没有到学校来过。今天怎么就突然地来了呢?

父子俩围着后海和前海转了两圈,天完全黑了以后,他们在前海岸边的一块条石上坐了下来。

父亲默默地抽着烟,两眼望着水面出神。坐了很久,他从书包里掏出一瓶白酒和一包加工成薄片的牛肉,对陈成说:“儿子,你现在已经是大人了,爸爸要和你像两个男子汉一样喝一次酒,谈谈心里话。”

说完,他打开酒瓶,仰脖喝了一大口。陈成接过酒瓶,也照样儿喝了一口。酒是辣的。吞进肚里浑身发热,不一会儿,脸就红了。但是,酒并没有使他兴奋起来,他只是想哭,父亲从来没有对他这样慈爱过。

“儿子,我的罪名已经定了,两条。一是反党,五九年庐山会议处理彭德怀,我给中央写过信,为他鸣不平;二是生活方面的事,有人揭发我搞过十几个女人,是腐化堕落分子。

“搞女人,我承认,但不是十几个,只有一个。机关造反派逼我说出她的名字,我没有说。已经害了人家了,不能再害得她无法生活下去。

“至于反党,我绝不能认这个账。党内许多高级干部对处理彭德怀的问题有看法,只不过他们不愿公开讲出来,而我却讲了。”

说完,他又不说话了。只是默默地喝着酒。酒喝完了,他站起身来,用力把空酒瓶扔进水中,酒瓶在水面上漂了一会儿,咕嘟咕嘟地冒了几个泡,沉到水底下去了。

父亲笑了起来。

“你看这酒瓶子,一根直肠子,灌满了水就得沉底。我们这些人也是直肠子,遇到事情不会打个弯儿,结果是吃了亏。

有的人一生都在做假,吹吹拍拍的,现在反而是走红吃香。儿子,多学着点吧!别学爸爸,也别学那些小人。“

父亲临走时,把自己的大英纳格手表留给了陈成。他笑着说:“这玩意儿不错,走得准,从来也没骗过我。不像政治那东西,没有什么准头,闹不清什么时候就快了,就慢了。有时候,还掉过头来走。”

说完,他又笑了,笑得爽朗、开心。

第二天,他就死了。

造反派没有打他,只是逼他交待问题。整整围攻了一天。

当晚,他就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自杀了。他用的是裁纸刀,先是把腹部切开了,肠子流了一地,然后才是刺中心脏,手法准确有力。

当年,在洪湖苏区打白匪鍕时,他是以玩梭标出名的。

事后,有人说曾听见他在办公室里笑。笑声很大,好像笑得很开心,但是不知他在笑什么。 .陈成一滴眼泪也没有掉。处理完父亲的后事。他甚至还和机关造反派的头头握了手。

那是个女人。一个满脑子都是政治,张嘴就是政策的女人。

陈成贴出了退出红卫兵组织的声明,揣着一把匕首走出学校。

校门外,周奉天和宝安、顺子在等他。

“陈成,你不能蛮干,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周奉天用身体拦住陈成,压低声音说。“我自己的事,我知道怎么办,不用你管。”陈成没看周奉天一眼,脸绷得紧紧的。

“看你是条汉子,我想管。”周奉天又往前逼了一步,“告诉我,陈成,怎么帮你的忙?”

“不用。”陈成侧开身子,绕过周奉天,头也不回地走了。

晚九时,造反派的女头和一个女伴走出了机关大门。她们推着白行车、边走边谈着。下了便道,正要骑上车子时,暗影中闪出一个人拦住了她们。

这个人眼睛里冒着火,手里紧握着一把明晃晃的刀子。

“说,我父亲为什么会死?是谁逼的他,谁害的他!”

女人惊恐地向后退着,声音颤抖地说:“……小成,你冷静一点儿……他是自杀……”

“打白匪的时候他怎么不自杀?过雪山草地,几天吃不上一颗粮食的时候,他为什么不自杀?现在他倒自杀了,到底是为什么?是谁陷害他,逼着他自杀的?你说r ”小成,你冷静一点儿,你父亲,是畏罪……“

女人的话还没有说完,从她的身后又闪出几条黑影。一把锐利的蒙古刀一下子就剌进了她的腹部。她哎哟了一声,摔倒在马路上。手上扶着的自行车也摔倒了,重重地压在她的身上。

女伴吓得惊叫起来。一把又粗又长的刮刀顶住了她的脸。

“你要敢叫唤,我戳烂你的舌头!”

二十年以后,陈成仔细地研究了父亲的日记,才隐隐约约地猜到,那个女人,就是父亲“乱搞”过的惟一的女人。

他挺为父亲遗憾,竟“搞”了这么一个不是女人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