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集(8) 第一集(8)

一直到父亲提出让他陪自己一起到沈阳去,阮晋生还不相信父亲的复出已经变成铁的现实。父亲说:“晋生啊,平津的事儿不能完全怪你,那么多的老元帅、老革命家命都丢了,何况她一个只有二十岁的女孩子。现在我只有你一个孩子了,我希望有生之年,你能一直陪在我身边。”年近七十的老将鍕说着,竟然老泪纵横了。

文革结束后的几年间,阮晋生曾数次去白城农村。每一次见到的都是一个地道的、近乎痴呆的农妇。农妇反复告诉他的只有两句话。

一句是:“我不认识什么阮平津。”

另一句是:“阮平津死了。”

这两句话竟然是自相矛盾的。

最后一次,他把一叠钱塞给农妇,农妇眼皮也不抬,就拉着两个孩子转身走了,任由那些纸币在风中扑闪开翅膀,纷纷扬扬,大雪般四散而去。仿佛那根本不是钱,而只是一张张废纸。

阮晋生跪在地上,号啕大哭。

阮晋生仍不死心,干脆找到了陈成的学校。阮晋生说,“也许只有你才能让平津回头了。”这等于说,阮晋生在陈成面前彻底认栽。

没想到陈成冷冷地拒绝了他。

陈成说自己已经去过白城。他按图索骥地找到了那个农妇,那个女人肯定是阮平津,骨头沤成灰了,自己也认得她是阮平津。但阮平津说她不认识他,也不认识什么阮平津,你找错人了。

“我、你、我们,”陈成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阮晋生,说,“这些人在平津眼里都是畜生。彻头彻尾的畜生。”

阮晋生仍不死心,又连夜去了白城,他看到的只是一片烧焦的废墟。

村里人说,大火烧了一夜。从他们赶来救火起,就没见着这一家人的影子。村子里谁也不知道女人和她的两个孩子去了哪里。

阮晋生回到北京就住进了阜成门医院。一个月后出来。阮晋生一下苍老了十几岁。他拒绝街道办的安置,也放弃了新时期的第一次高考,一个人在屋子里蛰伏了将近两年。

阮晋生答应了父亲的请求,在父亲上任后不到一个月,穿上鍕装,成了解放鍕驻沈阳部队某部战士。父亲的新职务是某部队副司令员。

又过了一个月,阮晋生调入沈阳部队司令部,专门负责阮副司令员的生活起居。但阮晋生没有按照人们想象的那样,从士兵向着将鍕的道路一直顺畅地走下去。他在部队呆了三年,刚满服役期,就毅然脱下鍕装,以普通士兵的身份转业进了京棉集团第四棉纺厂,当了一个普通的保卫干部。

当时父亲正在运作把儿子送去鍕校进修,父亲相信自己的眼睛,从儿子和自己言谈话语的碎片中,他确信儿子是一块当兵的好料子,他的身上蕴藏着极大的发展潜力,值得自己花力气去精雕细刻。

上任三年来,繁忙的鍕务已经渐渐让老将鍕淡忘了失去爱女的痛苦。他把所有的梦想都寄托在了儿子身上。

但阮晋生还是义无反顾地走了。阮晋生说,他此生决不再踏进学校的大门,因为那里有他太多的噩梦。不管什么学校。

阮副司令员不得不作了让步。不去鍕校也可以,只要留下来,一切都可以商量。

阮晋生又坚定地摇了摇头。他说:“如果不是怕你伤心,我一天也不会在鍕营里呆,别说天天穿着鍕装。我一看见鍕装,就仿佛回到了那些山呼海啸的狰狞岁月,就浑身战栗、夜不能眠。”

他说自己必须离开鍕营,哪怕到深山老林里去餐风宿露。

阮副司令员终于没有说服自己的儿子。

阮晋生是一个交谈比较直率的人。后来他告诉笔者,他感到有些对不起如今已经作古的父亲。事实上自己只对父亲说了原因的一半。

另一半是因为他无意之中遇见了一个叫汪文洁的女孩,一个和阮平津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他决定让已经消失的妹妹在汪文洁的身上复活。

那是他随部队后勤部严副部长一起去京棉四厂调拨棉衣的时候发生的事。午饭后,严副部长按惯例要休息一会儿,他就一个人在厂区的林荫道上漫无目的地低头瞎溜达。鬼使神差的,就和一辆自行车撞在了一起,车子上的人和车子一起倒在了地上。阮晋生一边连声说着对不起,抬头去拉骑车人。猛一抬头间,奇迹发生了,他发现拉起来的竟然是一个和当年的阮平津一模一样的女孩子。阮晋生当时就惊得瞪大了眼睛。他怀疑是自己看花了眼。但站在眼前的却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一边抹着惊愕的眼睛,一边连说着“对不起”。一直到销售科的李科长走过来,他还傻傻地望着女孩,弄得女孩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满脸臊得通红。回到厂部之后,李科长给他开玩笑,问他是不是喜欢上了人家,如果是,他可以牵线搭桥的。李科长说自己和她父母都很熟,是多年的邻居。李科长最后才说,她叫汪文洁,四车间的优秀挡车工。阮晋生说,你就牵线搭桥吧,成了我下次回北京请你去东来顺吃涮羊肉。

回到沈阳,阮晋生没有把这次奇遇告诉父亲,一来怕说出来父亲不信,更主要的是怕勾起父亲的伤心。

阮晋生很快也就淡忘了这件事情。

没想到两个月后,阮晋生突然接到了李科长的来信,很快,又接到了一封汪文沽的来信。信封里还夹寄着一张汪文洁的半身生活照片。汪文洁所写信的内容,阮晋生如今已经记不准确了,大意无非是自己从小就崇拜解放鍕,非常希望与他交个朋友,互相学习,共同进步等等。

阮晋生赶紧回了信。

两个人的书信交往一直持续到第二年自己又去北京出差。

再见到汪文洁,汪文洁已经一副小鸟依人的模样,和他手挽着手沿着林荫道散步了。

汪文洁喊他哥哥,他喊汪文洁妹妹,这样的称呼让他内心充满了幸福。

汪文洁还陪他去长安剧院看了一场电影,那次放的是黑白片《白毛女》。电影放到一半,突然停电了,黑灯瞎火的剧院里,汪文洁把自己少女的初吻献给了阮晋生。

回来的路上,汪文洁悄悄地问阮晋生:“我不会怀孕吧。”

阮晋生摇摇头,想,汪文洁还是一个孩子。

第二天晚上,汪文杰带阮晋生去了自己家。汪文洁娇嗔地说,自己把他们两个的事儿给父母说了。父亲说想请他去家里吃顿饭,也顺便相看相看未来的女婿。

阮晋生说:“去就去吧,反正丑女婿早晚要见岳父大人的。”

两个人在街上买了一些时新的水果,就一路向汪文洁家走去。从呼家楼下了47路公交车,又拐过几个弯,穿过两条胡同。

汪文洁说。“到了。”

阮晋生说:“几楼?”

“不高,就三楼。”汪文洁说。

汪文洁敲门,开门的是一个小女孩。汪文洁说:“我妹妹海洁。”进到屋里,汪文洁的父亲从内屋里出来后,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汪文洁说:“这是我爸。”阮晋生赶紧从椅子上站起来,很拘谨的叫了一声伯父。汪文沽的父亲没有答应,而是突然紧张的望着阮晋生,脸色渐渐变成了紫黑色,浑身也禁不住哆嗦起来。

汪文洁的父亲说:“我认识你,我竟然认识你,我很早就认识你。”

阮晋生一下子迷惑了,阮晋生说:“不——不会吧——我……”

“什么不会吧,”汪文浩的父亲不等他分辩,就打断他说,“剥了皮,只剩下骨头我也认识你,但你不会认识我的。”汪文洁的父亲继续说,“你一个红卫兵司令怎么会认识一个被你指挥着手下打得皮开肉绽、几次昏死过去的右派分子呢。”汪文洁的父亲说着,抬起手摸着自己的左边太阳穴,“这儿,至今还留着你的皮带抽开的伤疤呢。真是冤家路窄呀!”

阮晋生还想分辩,汪文洁的父亲指着门外说:“你给我滚出去,马上滚出去,别让我再见到你。”

阮晋生不得不踉踉跄跄退到了门外,他买的水果也被汪文洁的父亲扔了出来,稀里哗啦滚满了整个楼梯,门被砰的一声关上了。屋子里还隐隐传来了汪文洁的哭泣和汪文洁父亲的咆哮。

阮晋生一步一步地往楼下走,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拼命地回忆,却怎么也记不起在哪儿殴打过汪文洁的父亲。

第二天。阮晋生就回了沈阳。汪文洁来信说:真对不起,我做梦也不会想到事情会是这个样子,我只能一辈子做你的妹妹了。

然后就再没了音讯。阮晋生所有发过去的信都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转业回到北京后,阮晋生向朝阳区退伍办提出希望能够考虑把他安置到京棉四厂去。退伍办的同志当即打电话过去,对方很爽快地答应了。

阮晋生报到的第一天,放下行李,办了手续,脸也不洗,就去找销售科的李科长。李科长说:“汪文洁已经调去一厂快一年了,两个月前刚结的婚,丈夫是一厂革委会的一个副主任,部队转业的,腿有些残疾。”

李科长又说:“小伙子,就等着你请我去东来顺吃涮羊肉呢,你俩好好的怎么谈崩了?真是莫名其妙!”

后来,我和阮晋生之间进行了一次交谈。

阮晋生说,现在看来,抛开丈夫生理上的缺陷不讲,汪文洁的选择是理性的,也是正确的。

我有些不以为然,追问了一句,你是说自己没有爱过汪文洁,或者换句话说,你只是把汪文洁当成了自己妹妹的一个替身,一个幻象而已。

“但当时我认为自己是爱她的。好在这场恋爱在最危险的时刻戛然而止了。”北京天竺国际贸易有限公司董事长阮晋生,把手上的香烟在烟缸里弹了弹,又吐出了一串浑圆的烟圈儿。

但是,我和陈成、边亚鍕之问绝对没有生意上的来往,也当然不会存在任何政治上的交易。

我摇摇头表示不信。

无论是官场上,还是生意场上,都永远没有永恒的朋友和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

“那么,你如何解释‘道不同不与谋’的古训?”阮晋生的反问咄咄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