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5) 第三章(5)

在后海中学保卫组,赵京良对两名现场抓获的“流氓犯”进行了第一次审讯。

这两个人的身上都有伤,男的更重一些,但还不至于立即就有生命危险。去现场的人说,当时,这两个家伙正赤身地进行流氓活动时,被革命群众发现了。

出于义愤群众打了他们。

“义愤?”

“是义愤。有一个16岁的女孩由于愤怒竞当场昏厥了过去。”

赵京良想笑,这“义愤”也太强烈了,像演戏。后来,他察看了男青年的伤势以后,终于忍不住笑了。这家伙的**,差点儿被咬成两截,已经肿成一团紫黑色的水泡了。这是义愤的、然而又肯定是女性群众的作品。

这小子的模样长得还不错,可惜,他这辈子男人算是当到头了。赵京良幸灾乐祸地想。

男青年在昏死过去之前交待了自己的身份和姓名:杨宏全,青年湖中学高二。七班的学生。

“她是谁?”赵京良指着那个姑娘问杨宏全。姑娘紧紧地裹着破布单,蜷缩在墙角,神情却很镇静。

杨宏全挣扎着抬起身来,看了她一眼,哇的痛哭起来。随后,他就昏死了过去。

姑娘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流出了眼泪。

窃书事件平息下去以后,陈成即严厉地告诫吴卫东。

必须立即与杨宏全分手,绝不许继续来往。

“为什么?”

“因为,我无法信任他,他也没有能力保护你。”

“陈成,你能信任你自己吗?你自己劣迹斑斑,恶名昭著,你又能保护谁?”

陈成怒不可遏地瞪着吴卫东,凶狠地说:“是的,我无恶不作,劣迹昭彰,早就应该下地狱。但是,吴卫东,我仍然有权力管教你!因为,你是海外遗孤,是千里迢迢回来投靠祖国的,祖国必须对你负责!——”陈成,请你自重,你有什么资格代表祖国?“

“你是那个学校的,叫什么名字?”

赵京良又一次审讯被抓获的姑娘,逼她开口。屋子里有十几个男女,或同情或鄙视地望着她。

姑娘还是不说话。她已经不再流泪了,双手死死地抓住布单的边角,紧紧地包裹住自己的身体,半倚半靠地坐在墙角的地板上。她的两眼专注地望着对面的墙壁,似乎在思索着什么,眼神平静淡漠,流露出淡淡的哀伤。

毕业分配的消息从学校传出来以后,陈成又一次找到吴卫东。这一次,他把她请到自己家里,让妹妹们做了许多好菜,希望能气氛平和地再和她谈一次。

吴卫东是陈家的常客,毫不拘谨。见到满满一桌子好吃的东西,她高兴得呀呀大叫,搂着陈成的脖子亲了一口。

饭桌上,嘻嘻哈哈,欢欢乐乐的吴卫东和陈成的几个妹妹合着伙地捉弄陈成,以水代酒连连和他碰杯,把他灌得晕头转向。

不过,一谈起正事,两个人立刻就变了脸。

“毕业分配,你打算去什么地方?”陈成问吴卫东。

“听天由命。”

“无论你要去什么地方,在报名之前,必须先让我知道。”

“没有这个必要!”

“有,你是海外遗孤……”

“我就是我自己。”

话冷得像石头,噎得陈成张口结舌,脸涨得通红。气恼已极,他说:“你已经不是你自己了,吴卫东,你下贱地,毫不负责地把自己交给了杨宏全那个小白脸!”

吴卫东抬手就把一双筷子摔在了陈成的脸上:“陈成,你欺人太甚!我轻浮、下贱,我把自己交给谁,或者卖给谁,都是我自己的事,不要你管!”说完,她伏在桌子上,放声大哭起来。

陈成的心哆嗦了一下,不过,他还是冷冷地说:“吴卫东,你知道我从来都是说话算数的。如果杨宏全再要勾引你,我就杀了他!”

“可以,你还可以杀了我!”

“也可以,在你自得或被辱之前,我会杀死你!”

“我有办法叫你开口!”赵京良笑了笑,用手抓住姑娘身上的破布单,阴沉着脸说,“快说。你叫什么名字?自己做出了丑事,还想遮羞吗?”

布单上,渗透出斑斑点点的血渍,像一朵朵殷红的花姑娘闭上眼,轻轻地摇摇头,还是不说什么。

赵京良猛的一用力,掀飞了布单。姑娘**的身体,洁净、白皙、娇嫩,然而却遍布抓痕,令人不忍卒睹。

姑娘倚靠在墙角,一动不动。

在陈家吃饭以后的第三天,陈成又到学校宿舍去找吴卫东。他去得太早了,吴卫东和申金梅还没有起床。

“吴卫东,快起来,跟我走!‘’陈成用脚踢着宿舍门,气哼哼地说。

“去哪儿呀?”

“很远的地方。”

“干什么去呀?

“履行我们之间的约定,送你去死。”

“好吧。”屋子里的两个姑娘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陈成,你别着急,我得换身衣服,梳梳头,干干净净地走向死亡。”

陈成无可奈何地笑了:“吴卫东,你不必刻意打扮自己。在另一个世界里,所有的人都是干净的。”

“包括你吗?”

“当然,死亡不仅能够洗刷耻辱,而且能使人摆脱罪恶。”

“你不同,陈成,你罪孽深重,死有余辜。”

他们走的时候,申金梅缠着要一起去,被陈成生硬地拒绝了。他说:“你就不必去了,因为你带着她攀楼破窗、人室行窃,你早已经杀死过她。”

他们在长途汽车上颠簸了很长时间,下午4点钟才在大山深处的一个小站下了车。简单地吃了一点东西以后,陈成又带着吴卫东沿着一条若隐若现的小路向深山的腹地走去。

天色将黑的时候,他们来到一座巍峨险峻的大山的脚下。这里已是路的尽头,前面,除了乱石、危岩、荒草和荆棘以外,只有高悬在头顶上方的一小块黑蓝色的天空了。

“从这里一直向前走,是连绵七百里的崇山峻岭。有山峦、沟壑、壁峰,没有路,也极少有村落和人家。”陈成眯起眼睛向山顶望去,山顶已隐没在苍茫的暮色中了。他的神情严峻而又冷酷。“是的,没有路。”他喃喃地说。

吴卫东茫然地望着眼前的荒野,不做一声。一阵阴冷的山风顺着山梁吹拂过来,她的身子微微地颤抖了一下。

陈成脱下自己的外衣,披在她的肩上。他说。

“两年以前,我父亲在政治上遭了难,一夜之间由革命老干部沦为阶下囚。他没有任何犹豫和延宕,极果断地用裁纸刀刺中了自己的心脏,轻轻松松地结束了生命,也抛弃了生活的重负。”

“随后,我母亲也被拘捕了。她走的时候只对我说了一句话:别学你父亲,他是个懦夫。他们相伴了20年,这是母亲对父亲的最后评价。

“当家里只剩下我和三个年幼的妹妹时,找才理解了父亲。那天,三个妹妹死死地揪扯着,哭喊着问我:哥哥,我们以后怎么办呀,谁来管我们?

“我咬着牙,只说出一个字:我!

“当时,我的头脑中一片空白,但是我知道自己在说谎,我根本没有能力担当起这个重负。如果我不能给妹妹以安全、庇护和幸福,那么我宁可尽早地结束生命,从而永远摆脱苟且、困顿、屈辱和痛苦,摆脱内心的重压和歉疚,获得生命的轻松。

“我撇下哭哑了嗓子的妹妹,独自来到这座大山的嘟下。我知道,今后的生活道路就如同这七百里群山一样,艰难、诡谲、坎坷、险象丛生而又危机四伏。身陷其中,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

“但是,在确定要结束自己的生命之前、我必须还要再试一试,品味生活的艰辛,检验自己的意志、勇气和能力。如果我能逾越这浩瀚如海的群山,那么我将不死。”

“于是,我闯进了群山的腹地,只身一人在高山深谷中顽强地攀援、爬行。整整十天,不辨东西南北,不分晨昏夜昼,只是奋力地向前行进。疲累已极的时候,我就仰躺在山石上,望着如浪如烟的峰峦壁峰,静静地猜测着生活的真谛,也猜想着自己。

“十天,我没有能够突破大山的层层围堵,但是我发现自己有了深刻的变化。变得坚强、自信,也变得凶狠、残酷。敢于折磨自己的人,必然敢于折磨生活。

“在这十天里,群山反复地向我诉说一个道理:人与命运总是在生活的狭窄处遭遇,如同白刃格击的敌手,狭路相逢拼命者胜。而当你手持利刃,像个寻衅滋事的泼皮无赖,四处搜寻命运以死相搏时,它将远远地避开你,向你低头。”

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在惨淡的星光中,山峰显得更加陡峭、高耸。远处,隐隐传来一两声鸟鸣,声调怪异而凄凉。

吴卫东扑进陈成的怀里,低声抽泣起来。

陈成叹了一口气,轻轻地推开她,缓缓地说:“吴卫东,回到祖国以后,人们告诉你,这里有鲜花和阳光,有善良、无私和正义,生活将是灿烂明朗的。但是没有人告诉过你,生活中一定还会有黑暗、卑鄙、陷阱以及数不清的不幸。每一次挫折的真正意义就是打击你的尊严,动摇你保持纯洁的生命的勇气。你能承受挫折、相伴屈辱而顽强地保持你自己吗?吴卫东,你诚实地告诉我,你能吗?”

“我,不能。”吴卫东嗫嗫着说。

“你必须能!‘。陈成的声音阴冷而强横,”因为你毕竟还有很长的生活道路要走,而且你已经要求摆脱指导和庇护,独自闯荡生活了。所以,你从现在起就要品尝生活的艰涩、痛苦,品尝孤寂、不幸和恐惧。“

“品尝?”

“是的。”陈成的眼睛里透出一股凶狠的杀机。他指着眼前的高山,恶声恶气地说:“你,爬上去!”

吴卫东望了望黑黝黝的大山,又看了看陈成,惶惧地哭了。“不,我不敢。”她哽咽着说。

“你必须爬上去,”陈成的声音里没有一丝动摇。“吴卫东,你已经19岁了,独立做出生活的选择是你的权力,但是在我放手之前,我必须亲眼看到你已经具备了这种能力和勇气。我有三个妹妹,她们到了19岁,每个人都要从这座大山开始自己以后的生活,如果迟疑、彷徨、胆怯,不敢独自前行,那么我会在山脚下杀死她!”

陈成从腰间拨出一把尖利的匕首。暗夜中,匕首的锋刃闪烁着绿莹莹的寒光。

“陈成,你残忍!”

“因为,真正残忍的,不是我!”

吴卫东又一次抬头望了望高耸在头顶上的怪岩绝壁。那里,阴森、狰狞、凶险莫测;走上去,自己将被恐怖和阴险碾压得粉碎。她绝望得哭了。“陈成,我们回去吧,我不敢!”她哭叫着扑向陈成,孩子般地紧紧地依偎在他的胸前。

陈成轻轻地扳开她的脸,拭去脸上的泪水,很久很久,没说一句话,只是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吴卫东的脸和脖颈。他的手,冰凉,潮湿,手指微微颤抖着。

后来,他坚决地推开了她,平静地说:“你,上山吧!”

陈成抬起一脚,狠狠地把吴卫东揣倒在山石上;接着,他又狂暴地扑上去,抓着衣领把她拽起来,凶狠地抽了她两记耳光,然后,又一把把她推倒在地上。

“你必须去!你要为自己的未来和生命负责任!小姑奶奶,我求你了!”

陈成转身向远处走了。而在他身后的,是险山、夜暗和孤弱无依的姑娘。他清晰地听到了姑娘悲哀的哭泣声。一阵山风袭来,陈成觉得自己的脸上冰凉。他摸了一把脸,湿漉漉的,是泪水。他停住脚步,向山脚的方向望去。但是,除了浓重的、无边无际的夜暗,他什么也看不见了。

山坡上,传来山石的滚动声。吴卫东已经开始上山了。

陈成背靠着一块巨石坐了下来,他用双手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嘴,拼命压抑着不使自己哭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