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第一章(2)

张春生把留声机啪地关上,从桌旁站起身来,一碗炸酱面一动未动地留在桌子上。他走到窗子跟前,又开始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窗外,什刹海沿岸那一团团的柳绿中,知了刺耳地呜叫着。

“王八蛋们!”他咬牙切齿地吐出一大串脏字眼,以发泄他对学校以及学校当局背后的那些人的仇恨。

是的,他的高考成绩并不理想,本来也就没什么奢望,也没指望着上北大、清华,能考上个专科学校也就烧高香了。所以他七个志愿填报的都是一所学校,一所培养泥瓦匠的专科学校。结果呢?还是落了榜,而比牛都笨的李国栋竞被录取了。

他当然不能和李国栋比。人家上几辈子都是扛大个儿的,自己却不明不白地摊上了个胡子出身的东北鍕官的父亲,东北光复那年,那杂种瘫在**了,才娶了他妈,春生却是两年以后出生的。五0 年春天瘫子死了,妈才和伺候瘫子的马弁正式结了婚。六个月以后出生的妹妹名正言顺地是工人阶级的后代,春生却一直是胡子的逆种。

他忘不了那年春天的事。他因为一点小事和街坊的孩子打了架,过后,妈带着他去登门道歉。话都说得好听着呢:我们这孩子不懂事,回去就让我臭揍了一顿。春生,还不快向你二哥认个错!

那有什么呀?都是孩子,今天恼明天好的。您可千万不能打孩子,老街坊了,谁跟谁呀?春生,以后还来玩啊!

话是甜的,心却是黑的。人还没走出院门,骂声就从屋里追了出来:你就这么不长眼,你能打得过人家?他爸爸就是胡子、土匪!

渐渐的,学校的同学、街道上的伙伴,都知道了他的土匪血统,开始躲着他。而他,慢慢地也就真的以为自己的血管里奔流里某种野性的血液了。他很少讲话,独来独往,却发狠地学习,玩命地打架。人们开始怕他,越怕,他越打。

一次,从德胜门外来了四条汉子,说是仰慕已久,想要领教。

四条汉子像四条狼,从前后左右不断地猛扑上来,凶狠地踢打着,轮番扇他的耳光。

他没有还手,只是用流血的眼睛死死盯视着对方的眼。

被打倒踢翻无数次,脸被扇肿了,可是眼睛仍死盯着对方,丝毫没有退让。

这双眼睛把四条狼吓慌了。

“我算看明白了,今天要是不把这小子废了,咱们哥儿几个早晚得遭了他的手!”最后,一条汉子拨出刀子,照准他的大腿狠狠地扎了一刀。

他还是站着不动,用眼睛死死地咬住对方。血从刀口汩汩地流出来,整条裤腿都是的。

汉子们张皇失措了。

“兄弟,你要是真有种,现在就给我一刀,别等到以后给我来阴的。”持刀的汉子把刀扔在地上,绝望地说。他的声音里已经带着了哭腔。

春生捡起了刀。眼睛仍死死地盯着对方的眼睛,手,却毫不迟疑地把刀捅进了汉子的小肚子。………

三天以后,另一条狼正在人定湖公园与人对弈,一个人一瘸一拐地走到他的面前,站住。狼一抬头,又看见了那双眼睛,吓得他一下子跪在地上,连声告饶。

“大哥,兄弟我做错了,您是大人不记小人过,抬抬手,放兄弟过去……”

春生没有放过他。在众目睽睽之下,给了他脸上一刀。

第三条狼、第四条狼,都没有被放过。

再以后,“土匪”的声名传遍了北城的许多街道和学校。

十六岁的时候,他已经是这一地区威名赫赫的“大哥”了。

但是,土匪真正确立自己在北城的地位,还是在今年春节的厂甸庙会上。

厂甸位于和平门外,是南城区的地界儿,也是北京解放以后全城唯一保留的春节庙会场所。所以,玩儿主们之间别管有多大的仇隙,在厂甸相遇,也绝不准动粗,这也成了规矩。

南北城的老大们虽然水火不相容,但在庙会上见了面,也都井水不犯河水,各玩各的。甚至互相抱拳一揖,算是道个吉祥。

至于以后再相见,大家拔刀相向,你死我活,也全与此无涉。

一九六五年的春节是个太平年。百姓们吃穿稍微宽裕了一点儿,玩儿主们的腰里也就跟着鼓了起来。年初三,各路玩儿主齐聚厂甸,散心、摆阔。有主儿的圈子自然是跟着主儿去;没主儿的,也要三五搭帮地去,比时髦,找主儿。

大燕和小燕是北城两枝花,眼下都没有人挂着。

大燕原来是有主儿的,没到十六岁就和地安门三只虎中的老大生过一个小妞。后来,大虎被判了刑,发到新疆去了。

弟兄们都挺仗义的,逼着大燕给大虎守节,谁也不敢再去勾搭她。生过孩子以后,大燕倒是更**、更迷人了。

小燕千真万确是个没让老爷们碰过一指头的雏儿。小丫头长得水灵,大燕领着她刚一出道儿,就被好几个有头有脸的玩儿主瞄上了。不过,有手疾眼快的先下了手,撺掇着土匪收了她。

土匪于女色上本没有什么瘾头,他怕羞。可是既然名气已经到了这个份上,如果连女人都不敢沾手,被圈子吓着了,也显得太跌份子。就有一搭没一搭地算是要了她。要是要了,可土匪从没有碰过她,连面儿都很少照。但小燕却算是土匪的人了,在北城,就再也没人敢招惹她了。

小燕的心里觉得挺屈的。名分上不错,但没见着实的。

两枝花在厂甸街上一露面。就招来不少人的注目。平头百姓瞧着她们挺惹眼的,瞄两眼也就过去了。而玩儿主们一眼就能认出她们是道中的朋友。这还不全在穿着打扮上,而是那两只眼,轻佻、放浪和永远抹不掉的那股野气。

“姐们儿,怎么放单了?我们哥儿几个也都孤着呢,一块儿玩玩去吧,怎么样?”一个流气十足的小个子迎面拦住了大燕,挤眉弄眼地调笑。在他背后,雄赳赳地戳着四五条汉子,一看就知道这些主儿是南城的头面人物。

“有什么玩的呀?我们姐妹还得去买东西呢;”大燕撤着娇,头忸忸地垂在胸前,眼睛却往上翻,偷偷地瞄着那几条汉子。

汉子们的头儿,一个挺俊气的小伙子见已经搭上了话,就走过去。他伸手从棉大衣的口袋里抻出一厚叠票子,说:“玩什么不行呀?走吧!走。”说着,他把票子掖进燕子的衣兜里,拥着大燕往前走。

他的眼睛,却始终没离开小燕子的脸。

还没走出去几步,就被虎视眈眈的地安门两只虎拦住了去路。

“怎么回事呀?白脸儿。这姐们儿可是有主儿的!”二虎的话软中带硬。

白脸儿双手一抱拳:“是二哥呀?给您拜个晚年了。兄弟我是不知不罪,人是你的,你带走,我绝不强求。不过,二哥总不能搂着一个挎着一个呀!”他把大燕搡给二虎,指着小燕,阴沉着脸说:“这个丫头,我今天认下了,是我的干妹妹。我带走她,谁也管不着!”

他手下的弟兄们忽啦一下围上来,把小燕护在中间。

“带走她,我管不着,不过,我可得告诉你一声几,这朵花也是有主儿的。这主儿,可不是好惹的!”说完,二虎抱抱拳,道声幸会,带着大燕走了。

中午,白脸儿带着小燕和几个弟兄在前门“老正兴”吃完饭,刚拐进胡同el,就被一个人拦住了。小燕吓得浑身直抖,赶紧挣脱开白脸的搂抱。

从那双阴沉沉地眼睛里,白脸知道碰上了对手。他悄悄地把手伸进后腰,那里,掖着一把刀。

“你想干什么……”

话还没有完全从嘴里吐干净,白脸就觉得自己的腹部一阵灼热,一把七寸刮刀齐根儿扎进了自己的小肚子。他还是拔出了刀,但是眼睛一黑,身子一仰,栽倒在地上。地上,有一小片残雪,白净净的,但是很快就被一股热血融化了。

另一条汉子还在瞪着眼愣神的时候,刮刀冲着他的眼睛扎来。汉子本能地往后一闪,刀刺穿了他的面颊,击落了半排牙齿。

当刮刀刺向第三个人时,他及时地闪避开了,只是他的棉袄被刺破,白花花的棉絮一下子翻了出来。这个粗壮的汉子一把抓住那只拿刀的手,哀求道:“大哥,大哥,这不关我的事,真的……”说完,他撒开腿没命地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