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6) 第一章(6)

那一代知识青年凡是活到了现在的,似乎人人都是思想深邃的哲学家。在谈到北京站那起凶杀案时,他们注重和强调的是“流血惨剧的理论意义”。

一位在华北某中等工业城市当了五年副市长并于最近当选为市长的原北京插队知识青年曾亲眼目睹了血案发生的全过程。据他说,袁一平被刺中时,紫红色的鲜血一下子出来,许多在场的人身上都沾满了血渍。

身上有血渍,不知是语义双关呢,还是实有所指。于是,我问他:“您身上也沾了血吗?”

“是的,许多人身上都有血。”他的声音很低但是语气坚决、肯定,没有一丝犹豫。

那天晚上,我和市长在他独居的宽大寓所里对酌通宵。作陪的秘书小姐毫不掩饰地向市长撒娇作媚以及市长暗地里做出的亲昵动作,使我颇有几分不自在。但是市长在那天晚上讲了许多话却使我感到有极大的震撼力。他说:在以后漫长的十年中,还有难以数计的知识青年死亡了。他们有的死于贫病交加,有的死于自然灾难,也有的死于政治运动或某种社会黑暗势力。人们耻言或讳言的,然而却是一个无法否认的事实是,他们之中更多的人是死于同根相煎、同类相残的血腥内争、残酷倾轧和生存角逐之中。告密、争宠、陷构、迫害以及各种形式的虐杀、叛卖甚而落井下石,这些构成了知青生活史上的一部分极为重要的、永远也不能抹掉的内容。没有一个人可以否认,自己曾经是凶手,或者是帮凶。

市长说,西方的一些中国问题专家认定**中的老三届中学生是中国历史上最出色的一代人。这一代人所受到的社会教育是得天独厚的,因而他们在今天以及今后相当长的一个时期内将是共和国的社会中坚和栋梁。如果这是符合实际的客观评价的话,那么这一代人也只是在这种残酷的、无耻的、近乎炼狱般的历程中才熔冶锻造了自己。当然,这个过程也在最大限度上帮助他们淘汰和清洗了自己种群中的赢弱者。

淘汰?

更时髦的词汇是“优化”,市长说。这个优化了的群体是强悍的,因为每一个人都在学会了进击的同时也学会了谄媚和妥协。过来人中不再有天真或纯洁,不再有轻信或无保留,也不再相信虚无的人权、公正和民主。这些都曾经是我们的理想啊,可为了它们,多少青年人流了血。

说完这句话,市长猛的灌下一大口白酒,用手死死地捂住自己的脸,无声地抽咽起来。

他肯定有一段令人不忍回顾的往事。

夜半,当秘书小姐终于不胜酒力而轻车熟路地钻进卧室去以后,我问市长:“凶杀案究竟是因为什么发生的?陈成和这个案子有关吗?”

市长用久经历练、极具城府的目光淡淡地回望着我,轻轻的摇摇头,微微地叹息,然而,无语。

再追问,他仅回答三个字:无意义。

他应该是知情者。他也是青年湖中学高二‘七班的学生,并且与陈成一直保持着十分密切的联系。前不久,这个市与一家在香港注册的公司做成了一笔大生意,因为市里的部分违约责任以及合同条款中的隐性疏漏,使市里仅拿回了预定收益的不足二成。全市对此沸沸扬扬,议论纷纷。据一封群众举报信反映,市里一批中层于部得到了数额相当可观的“酬谢金”。

这家公司的幕后老板就是陈成。

市长本人未参与其事,后来也是市长亲自出面力争,才迫使陈老板以捐赠形式又返回了一部分利润。

事后,市长亲自主持了对那一批干部的查处。有的背了处分又丢官免职,有的则据情予以解脱。后一部分人在政治上继续受到信任和重用,丢官者却一个个又成了新组建的集团公司“老总”。一笔不成功的生意,却使市长建立起了忠于他本人的两支干部队伍。

谁是最大的赢家呢?

这是只有他们那一代人才能设计出来的杰作。

因此,我知道,许多问题的答案就在他以及他们那一代人的心里,他们也只能把它永久地保留在心里。失去道德约束的历史使命感允许他们做出任何事情,却绝对禁止他们把最黑暗的东西向外人宣示。这是那一代人独有的经历和痛苦、财富和耻辱,他们还需要更多的时间去品味它。

清晨,我走出市长的寓所,漫步在小城冷寂的街头。

清凉湿润的风从大海的方向吹拂过来,我觉得自己的头脑十分冷静。我又想到了袁一平和杨宏全。

从任何意义上说,袁一平应该成为载人史册的第一个知青死难者。他生前曾是校革委会委员、保卫组负责人。毕业分配时,他报名参鍕,因父亲的历史问题未能通过政审,于是就写了血书坚决要求到最贫苦的农村去干一辈子革命。他是那种学生领袖式的人物,心理阴暗、骄横跋扈,但却积极靠拢组织;一贯能出人头地,却未能躲过这场灾祸。他死得绝不辉煌,甚至有几分龌龊、滑稽,但是他毕竟走出了家门,虽然仅仅是半步。他理应成为那个在今天倍受尊敬的群体的一员。

还有杨宏全,他也没有能活到今天。根据许多人的说法,这是一个小市民习气很重的市井子弟,家境贫寒但不思进取,行为苟且但并无劣迹。这个对社会本无伤害的人却一再受到社会的伤害,他的委屈和痛苦也是常人难以想象的。他或许死于年轻和庸俗,但那些已经不年轻了却更庸俗的人却活了下来,并且活得洒脱、自在,因为他们已有能力设计社会了。

再回到市长的寓所时,房门已经紧闭了,不知秘书小姐是否留在了里面,产生这个念头时我不禁暗自笑了,深知自己也是庸俗的,而且俗不可耐。

顺带说一句,那位秘书小姐长得很漂亮,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青春和娇秀,而是既耐看又能打人眼的那种美人。

这使我不由得十分佩服市长的勇气和魄力,金屋藏娇,他居然不怕老百姓的指指点点!

英雄难过美人关呢,还是历经磨难和忧患之后的一种洒脱、一种补偿或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