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4) 第四章(14)

在那段时间里,阮平津一直留在北京城里。陈成和阮晋生都没有能找到她,而被拘押 在狱中的边亚鍕却两次见到过她。

被捕以后,边亚鍕先是被监押在西城区一所大楼的地下室里。这是一处临时监所,没 有食堂,每顿饭都是由犯人轮流去附近的一家饭铺抬来窝头和菜汤。

那天下午,戴着重镣的边亚鍕在干警的监护下去抬饭,短短的一段路上,有许多好奇 的群众围观。边亚鍕抬着沉重的木桶,一步一晃地从围观人群排成的夹道中走过去。

有人唾骂,有人吐口水,更多的人是无言地叹息。

忽然,围观的人群**起来。边亚鍕一抬头,发现了阮平津。她手里举着几张油饼, 不顾一切地向他扑过来。他腿一软,扑通一声扔下木桶,跪在了地上。半桶菜汤泼在了他 的身上。

干警狠狠地给了他一脚,把他从地上提起来。人们发现,这个著名的流氓头领竟哭了 ,满脸都是眼泪。

他又抬起了木桶。在快要走进地下室的门口时,他回了一下头,又看见了阮平津。她 被几位大娘大嫂拉扯着,站在一处高坡上。她的手里,仍高举着那几张油饼。

阮平津的面色苍白、憔悴。一阵寒风吹过来,吹乱了她的一头短发。

三月五日,边亚鍕被押送到新街口中学接受群众的批斗。

两名彪形壮汉在他身后用力撅起他的胳膊,迫使他弯腰低头,向台下几千名义愤填膺 的群众认罪。一块写着“反革命流氓集团首犯”的沉重铁牌用粗铅丝拧在他的脖颈上,垂 吊在胸前。铅丝勒进他的皮肉,使他连喘气都很困难。

在那一刻,他盼望着死神早一天到来。我罪有应得,死有余辜,为什么还要等待呢? 我在等什么?等待人们的怜悯吗?我从来也没有得到过怜悯,现在,我仍然不需要它。

他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

他忍受着巨痛,努力抬起头来,他脖颈下垂吊的铁牌正直对准批斗台的台面。然后, 他悄悄抬起右腿,猛的向后一蹬,正踹在一名壮汉的膝盖上。壮汉哼了一声,跌倒了。随 后。边亚鍕的身子向下一扑,用喉咙砸向铁牌锐利的边沿这以后,他感到格外轻松、愉悦 ,身子轻飘飘地浮起来,荡向无际的长空。忽然,他听到一声撕心裂肺般的呼喊。

那是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她在呼唤他。

阮平津,他痛苦地想。

边亚鍕没有死成。三月十日,他被押送到南城的一所中学继续受批斗。

这一次,人们对他实行了有限的宽大措施,允许他跪在批斗台上。铁牌也被换成了硬 纸板。

在人们轮换着念大批判稿的时候,在人们激昂地高呼革命口号的时候,他的耳边似乎 总是传来一阵低低地泣声。

他恐惧地抬起来,一下子看见了阮平津的眼睛。

那双纯洁、执拗、忧伤的眼睛。

“平津,你好吗?你不要再哭了,再哭,我就去死!”

“亚鍕,我不哭,你,也不能死!”

“平津,快离开这里,去找陈成,或者,阮晋生。”

“不。我要走自己的路。”

“平津,你将使我的灵魂不得安宁,使我不能平静地接受惩罚,使我,没有勇气走向 死亡和再生。平津,我请求你,走开吧!”

边亚鍕挪动双膝,正对着台下的阮平津,重重地把头磕在批斗台的水泥台面上。

当他再抬起头来时,脸上已经是鲜血淋漓了。

台下,阮平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