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5) 第三章(15)

阮晋生亲自去了陈成家。

陈成的态度冷淡而不失礼貌。他把阮晋生带进厨房,一人一只小板凳围着火炉子坐下了。

坐下了,谁都没有说话,沉默了很久。炉子上座着一只大号铁壶,水烧开了,滋滋呜呜地响。隔壁,陈成的几个妹妹在下跳棋,又吵又叫。

“陈成,你也有妹妹?”后来,阮晋生先开口说了话,声音低沉、郁闷、凄楚。

“有三个妹妹,我是老大。”

“我也是老大,我只有一个妹妹,阮平津。”

又是沉默。此时,炉火正旺,但他们两个人似乎都感到很冷,低着头,缩着肩膀,从心里往外打着冷颤。

阮晋生从衣袋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中华牌香烟,说:我不会吸烟,给你带的,想和你好好地聊聊。

陈成从铁壶里给阮晋生倒了一杯水,说:我也不会吸烟,不过,现在想吸一颗。你和我都是成年男人了,要聊什么,就要像条汉子,能把话端出来,也能把话听进去。

当然,你我都不是小孩子,也不是女人。

他们每人点着一颗烟,吸一口,咳嗽,再猛吸一口,再剧烈地咳嗽。脸涨得通红,嘴里苦涩,心里却压抑得想哭。这是两条过于早熟然而又没有完全成熟的汉子,自信而又自弃,痛苦而又愤怒。

他们开始聊,聊了很多、很久,话不投机但也没有争吵。

因为两个人都很克制,小心翼翼地绕开那个最敏感而实际又是两个人最关切的问题——阮平津和付芳,她们究竟在哪里。

一直到阮晋生告辞出来,他们都没有提到那两个姑娘的名字。‘陈成把阮晋生送出院门以后,他们又在院门外的石阶上站了很久。望着天际间那些灿烂的星斗,陈成神色黯然,低声说:“阮晋生,在你来之前,他们刚刚从我这里走。和你妹妹在一起的那个女孩子,她是叫付芳吧?在昨天夜里,付芳出了意想不到的事故。这样,阮平津就没有伴儿了,边亚鍕把她送到了我这里。但是她不愿意留下,还是和边亚鍕一起走了。”

“那么说,今天晚上,他们两个人是单独在一起过夜了。”阮晋生的语调冷淡、阴沉,甚至有几分绝望。

“不,不是单独在一起。至少,还有那条钢链。阮晋生,那条链子,实际上就是在代表你。”

阮晋生无语。天黑,看不出他是否脸红了。家庭的隐秘,一旦从外人的嘴里说出来,不是指责,就是羞辱。

过了很久,阮晋生才使自己冷静下来。

“付芳,她出了什么事故?”

“一个女孩子还能出什么事故?无非是轻浮放任、感情失控或者……失足,一般的过失,她应该接受教训,学会收敛自己。”

“她现在在什么地方?”

“应该已经回家了。上午,边亚鍕送她回去的。”

“没有,付芳没有回家。”

陈成颇感意外地一怔,但没有说话。

“陈成,你见到边亚鍕时,请你给我带去一句话。”

“可以。”

“你告诉他,为了阮平津和付芳,他必须付出代价。”

“这句话我已经对他说过了,他也早有准备。我们每个人都必须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阮晋生,这也包括你!”陈成略停顿了一下,缓和了语气,说,“后天,我将在香山公园见到边亚鍕和阮平津。你有话带给阮平津吗?”

阮晋生把脸转向一边,淡漠地说:“她已无法证实自己的清白了,所以,我不愿意再见到活着的她。还有,请你告诉她,阮家,不会再容纳她。”

“阮晋生,你不要太绝情。你把她逼出了家门,现在又要把她逼上绝路。我告诉你,阮平津是清白的,不清白的是我们这些人!”

“陈成,你可以这样告诉我,我也可以这样告诉我自己,但是,我们谁都无法证实它!”

“良心可以作证!”

“我不相信良心,那是一种虚无;我只相信锁链,它是一种实在,因而才是铁证!”

据笔者调查,阮平津在一九六八即将结束的那一段时间里,一直住在陈成家,和陈成的几个妹妹是非常要好的朋友。笔者曾在陈成的小妹那里见到了阮平津的照片。从照片上看,她是一个很普通的女孩,面容清秀、平淡,还略有几分腼腆。照片上的她是在笑着,但是笑得很拘谨,难以掩饰她神情中的那种浓重的忧郁和哀婉。

笔者曾向陈成的小妹提出请求,希望把阮平津的照片作为资料使用。这位伶牙俐齿的女翻译断然地拒绝了:阮平津生前是清白的,死后,我也不允许别人对她评头品足,随意玷污!

“陈成和边亚鍕介绍我来找你的。”我强调说。

“他们算什么?两个刽子手!”女翻译冲我大叫。

阮平津的所有照片都被她哥哥烧掉了。据说,除了妹手里的这一张外,还有另一张阮平津幼年时的小照留存了下来。那是一张仅四分之一寸大的黑白头像。

阮平津的父亲,那位已是耄耋之年的老将鍕,一直把这帧小照贴身珍藏着。夏日的傍晚,老人常常独坐在玉渊潭公园的长椅上,拿出照片久久地端详。这时,他神情一如往常那样严肃、刻板,但是那双古井般深邃的眼睛里却盈出了水光。

这位老人、父亲、将鍕,他要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