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1) 第二章(21)

一九六八年十二月初,边亚鍕又回到了北京城。

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城市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街头到处张贴着动员青年学生到农村去插队落户的大标语,第一批去山西省农村的老 三届初高中毕业生已整装待发了。

与此相配合,街道上已建立起严密的治安保卫网络,产业工人组成的民兵小分队(史 称“棒子队”)不分昼夜地在大街小巷巡逻,随时盘查或拘捕任何可疑者。家庭妇女们则 警惕地守卫在每条胡同的人口处(谑称“小脚侦缉队”),用她们的好奇心以及快嘴利眼 窥探着每个家庭的秘密,监视着任何一个企图对社会进行反抗的青少年和成年人,边亚鍕 乘长途车到了京西重镇门头沟。在门头沟,一个二十几岁的少妇接待了他,并护送他到城 里的另一个秘密匿居地去。

“路上,如果有人盘问,你就说是我的舅舅,从乡下来。”

少妇嘱咐道。

边亚鍕一怔。随后,他摸了摸布满绒须的下颌,笑了:不,还是当你的丈夫好一些, 亲热,自然。

少妇撇撇嘴:做梦!

一路顺利,没有遇到任何盘查。但是到了匿居地以后,却遇到了麻烦。

这家的主人是少妇的远房堂姐,夫妇二人都是普通工人,无子女,家里极清静。

“姐,他是我,我的同学。他家里出了点事,想在城里住几天。”少妇说。

“出了事?出了什么事?”女主人警觉地问。自从客人进门以后,她一直暗暗打量着 边亚鍕,猜度着这个不速之客的身份和来意。

少妇嫣然一笑:“什么事?天大的事。房子塌了,砸死两口人,都说是恶鬼作祟。他 是独子,家里让他进城来避几天邪。”

“唉,乱世出恶鬼,那就住下吧!”女主人不冷不热地应付着。她的眼睛,仍在偷偷 地瞄着边亚鍕的脸。

“你今年多大了?”她问边亚鍕。

“二十五。”

“家里,是什么成分?”

“……富农。”

女主人又叹了一口气,没再问什么。她拿起一个空碗,说是去街上买黄酱,晚饭吃炸 酱面条。

“你干什么说是富农出身?”女主人一走,少妇就埋怨边亚鍕说,“你干脆说是恶霸 地主不更好?我姐当时就会把你轰出去。”

“我们,显得诚买。”

“你真够精的!”

少妇撒娇地拧了边亚鍕一把,然后笑嘻嘻地想躲,但没有躲开,被边亚鍕抓住肩膀拥 进怀里,脸蛋儿上被狠狠地亲了一口。

少妇羞恼地把边亚鍕推开了。

这时,院门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边亚鍕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

“糟!快走!”

他们刚刚走出院门,就被一大群臂佩红袖标,手持棍棒的街道妇女堵住了。那位堂姐 ,手里仍拿着那个空碗,神色不自然地站在人群中间。

“你们两个人,从什么地方来?”为首的是个中年妇女,声色俱厉地问。

“乡下。”少妇回答说。

“到城里来干什么?”

“干什么?”少妇满脸绯红,嘴唇颤抖着,马上就要哭出声来了。“你们知道了,还 问什么?我们,通奸、乱搞、轧姘头!”

她猛地搡了边亚鍕一把,然后疯了似的扑进人群,舞动双手去抓堂姐的脸。

“他就是我的野男人,你吃醋了?昨天和你睡了,今天还不能轮到我……?”

边亚鍕已经走出很远了,还能听到少妇的尖声叫骂,听到妇女们七嘴八舌的解劝和吵 嚷声。

在西单,他看到了第一张通缉他的告示。在一长列被通缉的人名单中,他排列第二位 。

告示上把他称为杀人犯、抢劫犯、反革命流氓集团主犯边××。

为什么不把姓名写完全呢?内外有别,还是替我保全名誉呢?他自嘲地想。

当晚,他去了南城。

南城也面目全非了。老一茬玩主捕的捕,逃的逃,作鸟兽散了。侥幸留存下的几个人 ,似乎都立地成佛、洗心革面了。去农村插队落户,是人生的一个转折点。

新生的一代玩主正在迅速崛起,这是一些心黑手毒,视人命如草芥的亡命凶犯。

这也是一个转折点。北京城的地下社会,由**初期那些半玩半痞的市井子弟 和流氓学生起家,正在逐步向职业性犯罪集团转变。在断绝了一切前途和希望以后,犯罪 ,必然会成为一种可供选择的职业。

于是,一大批青少年选择了犯罪。

边亚鍕是在花市大街西口碰上那几个人的。那是几个凶狂蛮横的少年汉子。刚开始, 是无意中看了这些人一眼,立即就招来凶狠的斥骂。

“看什么?想找死?”一个汉子气势汹汹地直奔边亚鍕而来。

他没敢招惹他们,快走了几步,拐进羊市口。但是没有走出多远,还是被追上了。

他们一共五个人,每人手里都握着一把菜刀。

“你们哪个绺子的,敢到爷爷们的地盘上来踩趟子?”为首的家伙边问边往前逼近, 手里的菜刀高高扬起,看样子随时都会扑过来一通乱砍。

“小王八蛋们,连你们的祖师爷都不认识吗?”边亚鍕把身子紧贴着一堵砖墙,悄悄 地拔出了刀子。

“你到底是谁?”

“边亚鍕。”

“边亚鍕?打的就是你!”几条汉子像疯狗似的勇猛,高举着菜刀凶狠地扑上来。边 亚鍕想用刀子逼住对方,但他们根本不怕,迎着刀子往上扑。

边亚鍕转身就跑,几把菜刀擦着他的耳朵边砍在了青砖墙上。

当天夜里,边亚鍕在一个小佛爷家里借宿,见到了第二份对他的“通缉令”,这是新 一代南城王贺二根发出的。小佛爷告诉边亚鍕,贺二根晓谕南城的大小玩主们:谁要是敢 与边亚鍕勾连,杀他的全家;谁要是杀死边亚鍕,他就是我贺家的祖宗,终身受我的贡奉 香火。

那一夜,小佛爷没敢睡觉,在院门外站了一宿。他怕,怕街道治保会,也怕贺二根。

背负血债命案,身心都受到重创的边亚鍕,回到了城市。但是,在黑白两条道上,他 都已无立锥之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