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3) 第二章(13)

下午四点,贺二根又来到电影院门前。这一次,他只在开水摊子上喝了半碗水。

二十分钟以后,他起身走了。临走时,他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留给了瞎眼的小丫头。钱 不多,但也有几十元。

瞎眼老汉面无表情地接过钱,飞快地塞进光板羊皮袄的大襟里,然后,他用手摸着小 丫头的头顶、叨咕了几旬外人根本听不懂的话,小丫头立时就像一只还了阳的猴子似的, 脱下破皮袄,轻巧地蹦了过来。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接着,她两手平举,手心 向上,翻着两只白糊糊的眼睛呆望着贺二根。

她还要钱。

小丫头今天在头上系了一根红毛线绳,平添了几分俏丽。可是已经快到冬天了,她怎 么不穿衣服呀?贺二根心里竞有些酸酸的。

他没有钱了,手中只剩下一枚二分的硬币。

四点二十八分,贺二根走进电影院对面的百货商店。

进商店以后,出现了两个没有意料到的情况,这是他在推开店门的那一瞬问就立刻发 现了的。他稍微迟疑了一下,但很快就下了决心,径直走了进去。

店里空荡荡的,竟没有一个顾客。贺二根进来以后,十几个售货员的眼睛都朝他看, 像看猴子似的,还能下手吗?

还有一个情况是,在离钟表柜台最近的文具部,聚集了五个售货员在闲聊。这两个商 品部之间隔了一个很宽的出入口,一旦发生什么情况,这些售货员几秒钟之内就可以冲出 柜台。

没关系,这还不是最糟的。贺二根安慰自己说。如果她们都聚在店门口,那就真的什 么也干不成了。现在,店门口只有两人,加上在店堂里扫地的这个人,一共是三个。虽然 都是男的,但毕竟只有三个人。其中,只要有一个怕刀子,就无法拦住我了。

他走到钟表柜台前。和一年前一样,柜台里陈列着几盒国产手表;里面的货架上,则 是式样一致的双铃闹钟。

“我买一只闹钟。”他告诉售货员。

售货员也斜着眼睛看看他,慢悠悠地往这边走过来。

贺二根对售货员的态度根本不介意,而是像所有顾客一样,紧靠柜台,专心地察看货 架上的商品。

如果这时有人能够稍微留意一下,就会发现这个年轻人的站位和姿态很古怪。他太靠 近柜台了,上半身前倾,几乎俯住了整个玻璃台面。而他的左手却极不自然地放在胸前, 被胸口和柜台紧紧地挤在中问。

他不得不如此。他左手捏着一枚二分硬币,此刻,硬币已掀起台面,他的左手食指也 插入了台面的下部。

这时,他紧张地回了一下头。

店门外那条小马路上,已经陆续出现了电影院散场的观众。

他显得有些急迫。“快点儿,取几只让我挑一挑。”说话时,他腮边的肌肉习惯性地 跳动了几下。

售货员不耐烦地嘟囔了一句,极不情愿地回转身去货架上取闹钟。她的动作很慢,拖 沓,大概以为只有这样才能发泄对这个顾客的不满。不过,她很快就为自己的小心眼付出 了代价。因为,当她拿着两只闹钟再转过身来时,闹钟已无处可放了。

买闹钟的年轻人旁若无人地掀起了整张玻璃台面板,把手伸进柜台,从容不迫地取出 一整盒全钢手表。

售货员被这种明目张胆的抢劫惊呆了,张了一下嘴,竟没有能够发出声音来。

贺二根根本没有顾及售货员的存在。他有条不紊地把手表倒入书包中,顺手把空盒放 在柜台上。然后才疾步向店门口走去。

他已经推开了店门,才从他的脑后传来第一声惊呼。

那是一声没有内容的、变了调的叫喊,惊异、骇然而又是惶乱无措的。

任何叫喊都没有意义了。一走出店门,那个抢劫犯立即就被卷进了电影院散场的观众 的大潮中,已经无影无踪了。

据说,当时贺二根曾随着人流挤到电影院门前的开水摊前,把一块手表塞进了瞎眼的 小姑娘手里。他知道,此生此世,他不会再见到她了。

三十分钟以后,贺二根登上了东去的客车。

在大同市同家梁煤矿的生活区,贺二根把手表全卖给了一个矿山掏粪的老汉,老汉颇 晓其中规矩,根本不问货品来路,只是拼命压价。贺二根拔出了刀子,双方才最后成交。

第三天深夜,贺二根把一千元钱交给了陈成。然后,他突然双膝一跪,泣不成声:“ 陈爷,我的两个姐姐、一个妹子,才七岁的瞎妹子,都害在了他的手里。陈爷,你,主持 个公道!”

“他”是谁,陈成的心里当然很清楚。这里的是非曲直、恩恩怨怨是很难说清了,哪 有什么公道可言?双方都是道中人物,不争强中强,必为寇中寇。物竞天择,弱肉强食, 或许,这就是公道?鬼工尚未可,人力安能存,自己又怎么能主持公道呢?随他们去吧!

他无可奈何地挥了挥手,算是默认了。

事情过去二十几年了。陈成对以后发生的事以及他对贺二根的默许,始终讳莫如深, 绝口不提。不过,在他的内心里,他却有着很深的自责。

一九九二年初,北京市在进行开通南二环路工程时,把南护城河堤彻底铲平了。已经 在美国定居、回国探亲的陈成特意带着小女儿来到工地,想最后再看一眼这南大堤。

“爸爸,这儿是北京的十大景点吗?”女儿问。

“不是,在这河堤上死过人。”

“好人还是坏人?”

陈成的脸涨得通红。“坏人。”他说。

“坏人?你为什么要来看坏人?”

“坏人也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