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魏公国

一切毫无悬念,南征大军回到邺城,曹操刚迈进幕府大门就接到朝廷诏书,天子决定以冀州之河东、河内、魏郡、赵国、中山、常山、钜鹿、安平、甘陵、平原十郡为封地,册封其为魏公,并加赐九锡。虽然这是曹操处心积虑谋来的,但免不了还要进行一场“三让而后受之”的表演。曹操当即表态:“夫受九锡,广开土宇,周公其人也。汉之异姓八王者,与高祖俱起布衣,创定王业,其功至大,吾何可比之?”

这看似一句客套话,却是曹操深思熟虑的。他把自己的比照对象定为周公,接下来的劝进只要像赞美周公那样赞美他就妥当了。再者曹操讲出他将要建立的这个公国应仿照汉初异姓诸侯王的标准——那便是领土自治,有权自行任免国相以下官职,同制京师拟于天子!

尺度公开了,于是中军师陵树亭侯荀攸、前军师东武亭侯钟繇、伏波将军高安侯夏侯惇、骁骑将军安平亭侯曹仁、建武将军清苑亭侯刘若、扬武将军都亭侯王忠、奋武将军安国亭侯程昱、军师祭酒千秋亭侯董昭、中护军明国亭侯曹洪、奋威将军乐乡侯邓展、中领军韩浩、左军师凉茂、右军师毛玠、建忠将军鲜于辅,以及府僚王粲、杜袭、袁涣、任藩等数十名官员联名上书,声称:“自古三代,胙臣以土,受命中兴,封秩辅佐,皆所以褒功赏德,为国藩卫也。往者天下崩乱,群凶豪起,颠越跋扈之险,不可忍言。明公奋身出命以徇其难,诛二袁篡盗之逆,灭黄巾贼乱之类,殄夷首逆,芟拨荒秽,沐浴霜露二十余年,书契以来,未有若此功者!”当真把曹操比作了周公,称他的功德震古烁今无人能及,裂土分茅理所应当,若不接受册封则“上违圣朝欢心,下失冠带至望”。

曹操览罢虽然再次辞让,却感“盛情难却”稍有动容,决定象征性地只接受魏郡一地作为自己封国。但群臣再接再厉二次上书,坚持要曹操把冀州十郡照单全收,还说“今魏国虽有十郡之名,犹减于曲阜,计其户数,不能参半,以籓卫王室,立垣树屏,犹未足也”。

群臣劝进恳切至极,但曹操难得秉承道家之义,称“功遂身退,天之道也”,坚决不肯接受。于是天子刘协再次下诏,丞相名至实归,理应晋位公爵。这次曹操不再违拗,立刻上表朝廷,信誓旦旦:“今奉疆土,备数藩瀚,非敢远期,虑有后世;至于父子相誓终身,灰躯尽命,报塞厚恩。天威在颜,悚惧受诏!”终于“勉为其难”接受了册封。

于是建安十八年五月丙寅日,天子刘协遣御史大夫持节赴邺城,正式册命曹操为魏公。曹操也不再惺惺作态,传令将幕府隆重装点,那些早就由梁鸿书写好的宫殿匾额终于取代了各个堂阁的旧匾,从未正式启用过的幕府西院四门大开,幕府群僚、魏郡官员以及曹门列侯在丞相率领下齐聚文昌殿,恭候天子使臣大驾。

御史大夫郗虑虽无实权,却还有利用价值,终究不能轻易告老,他又接受了一个既屈辱又光荣的使命,当殿宣读天子册命:

朕以不德,少遭愍凶,越在西土,迁于唐、卫,当此之时,若缀旒然,宗庙乏主,社稷无位;群凶觊觎,分裂诸夏,率土之民,朕无获焉,即我高祖之命将坠于地。朕用夙兴假寐,震悼于厥心:“惟祖惟父,股肱先正,其孰能恤朕躬?”乃诱天衷,诞育丞相,保乂我皇家,弘济于艰难,朕实赖之。今将授君典礼,其敬听朕命……

这篇册文洋洋洒洒大笔华翰,历数曹操的十大功劳:首倡义军,讨伐董卓;消灭黄巾,安定关东;迁都许县,恢复祭祀;棱威南迈,铲除袁术;收复河内,张、杨败亡;回师东征,吕布就戮;官渡大捷,肃清袁氏;远征乌丸,威震异族;南征刘表,荆襄投降;痛击马、韩,抚和戎狄。“虽伊尹格于皇天,周公光于四海,不能与之相比……”可谁能想到,如此激扬的册命竟与那篇极尽模糊之能事的荀彧碑文一样,皆出自潘勖之手。也真难得他在秦说秦、在楚说楚。

更为荣耀的则是受赐九锡。九锡者,车马、衣服、乐则、朱户、纳陛、虎贲、斧钺、弓矢、秬鬯(jùchàng),是天子奖赏臣下的最高荣誉。车马,乃是大辂(lù,礼制之车)、戎辂(战车),配以玄牡二驷(黄马八匹),按照礼法考究,能安民者赐以车马;衣服乃朝堂礼服,上有衮冕九章纹饰,能富民者赐衣服;乐则,校订五音之具、六佾之舞,能和民者赐以乐则;朱户,允许使用红色漆饰大门,民众多者赐朱户;纳陛,宫殿阶梯中间特凿的玉阶,不与旁人共道,能进善者赐纳陛;虎贲、斧钺,赐守门虎贲之士三百人,配以斧钺各一,能退恶者赐虎贲、能诛有罪者赐斧钺;弓矢者,彤弓矢百,玄弓矢千,能讨不义者赐弓矢;秬鬯一卣(yǒu),乃黑黍、郁草所酿香酒,用以祭祀祖先之用,孝道备者赐秬鬯。按照礼法考证,一切臣子不论官职大小皆可受封,但古来罕闻其事,唯晋文公以城濮之功受赐,王莽代汉帝理政而得封。

又考古之《周礼》:一命受职,再命受服,三命受位,四命受器,五命赐则,六命赐官,七命赐国,八命作牧,九命作伯。曹操实际已不单单是列土封疆的封国之主,还是诸侯百僚之令主,集大汉丞相、公国君主、诸侯霸主于一身,离真正的天子之位不过一步之遥。只要他愿意,随时都可以轻而易举迈出这一步。

郗虑宣读册命已毕,退至殿下,虽是钦差之身却要与魏国的官员一同下拜。那些满心攀龙附凤要做开国元勋的人哪里还管孝武帝定下的规矩,齐声高呼“万岁”,声震殿宇绕梁三日,大有革命更始之气。冀州十郡从此更名魏国,成为曹家“私有财产”,而十郡之一的赵国原是汉家诸侯王之地,赵王刘珪只好听凭摆布迁徙至博陵,乖乖让出国土。而曹植原为平原侯,也改易为临淄侯,儿子不能与老子争地,要占还是占汉家的土地,真是锱铢必较!

虽然天下没统一,这场封国盛典依旧进行得像模像样,唯独美中不足的是一国之母、国之储君的人选没有确立。魏公夫人是谁倒没什么悬念,卞氏跟曹操时间最长,俨然一家主母,又有曹丕、曹彰、曹植三子长成,英明半世的曹操也不至于老来糊涂偏心姬妾。曹操暂不给她这个名分,或许只是对原配丁氏的尊重,但世子是谁就难捉摸了。曹丕五官中郎将、副丞相的身份早定,按理说魏国世子也应该是他,但曹操却不把这事敲定,反而释放了一个模糊的信号。他颁布教令,将先朝尚书卢植之子卢毓、女婿夏侯尚、能吏郭淮等派到曹丕府中,又让名臣郑泰之子郑袤、记室刘桢、文坛新秀任嘏等充任曹植属下。一时间五官中郎将府与临淄侯府人才济济旗鼓相当。

自古以来储君被喻为“国本”,不但关乎家国兴衰,还牵系多少官员的仕途命运。谁都看得出来,曹操在这件大事上犹豫了……

小姐闹府

曹丕自从回到邺城就无一日安宁,先是筹办建国仪式,继而受命督建曹氏宗庙,接着又有噩耗传来,谏议大夫张范去世了。当初曹操指派张范与邴原督导曹丕,无论何事都要向两位老臣请教,曹丕对张范执弟子之礼,还得为他忙丧事。至于邴原,受任五官将长史以来从未当过差,声称不敢狂妄指教丞相之子,整日闭门在家静养不出;老人家姿态倒是很低,却给曹丕添了麻烦,遇事请教是父亲吩咐的,曹丕岂敢不遵?可邴原不来,又不能挑老人的错,只能一趟趟往他府上去。好不容易册封之事结束,家庙也建得差不多了,父亲又把一群新僚属塞到他府里,有几位曹丕并不熟识,乱哄哄地还没理出个头绪,父亲的命令又来了——搬家!

曹丕兄弟所居在幕府正南、大街两侧,同样的府邸共五座,除曹氏兄弟占着三座,另两座一直空着。这五座宅院都是正堂广大、两侧厢房对称,前大而后小,做官衙倒比居住适合。当初搬进来时,曹丕、曹彰就觉不伦不类,现在才知父亲深谋远虑,早计划封公建国,当初盖的就是官衙,给列卿官员预备的。曹丕等人则移居到邺城东北新建的戚里。

曹植这半年多监督营建,事先有准备,东西早就挪得差不多了;曹彰也好办,无官一身轻,除了妻妾没外人,只要把他养的那群宝马灵獒牵过去就齐了。曹丕可难了,刚从征回来,掾属仆从一大群,提前也没准备,光是要搬的简册就得装十几车,到那边还得安排大伙儿的办公之地。父亲叫搬就得搬,收拾干净房子新官还等着上任呢!于是前堂文书装箱入柜、后堂衣服打包袱,众掾属东寻西找自己负责的公文,仆僮搬着几案屏风进进出出,乱哄哄忙得不可开交。

曹丕这会儿也顾不得副丞相的派头了,穿一袭单衣,叉腰往堂上一站,东张西望不住叮咛:“轻拿轻放,那是刘威送我的翡翠屏风!”“百辟刀呢?到那边还得挂呢。”“这几卷《中论》徐幹刚刚写成,我借来看的,别弄丢了。”“那圆乎乎的是什么?咳,叡儿的皮毬!叫他自己收着。”“朱铄!朱铄!你小子跑哪儿去了?”

如今的朱铄已不是中军将领,自从罢黜官职就在曹丕府里当差,名分上只是个管家,私下却比一干掾属还要亲近。他闻听招呼忙不迭跑上堂来:“我给您找车去了,就咱府里这几匹牲口,来来回回得运多少趟?我到行辕寻老部下借了几辆平板车,这还省点儿事。”

“胡闹!”曹丕斥责道,“用军中之车传扬出去岂不惹闲话?”

朱铄却大大咧咧道:“这算什么大事,临时救急嘛!我好歹也是当过司马的人,那帮崽子当初都是给我牵马、扛刀、提夜壶的,巴结我还巴结不上呢。如今我肯找他们办事,那是给他们脸!”

“好汉莫提当年勇,赶紧把车送回去,我宁可搬三天三夜也不借军中之物。”

“五官将所言甚是。”一个清脆的声音从堂下传来,鲍勋抱着一大摞文书挤过来,“自古仁人君子绝不因私而废公。借车虽是小事,然小恶不制,久而久之必长骄纵之心。君子慎行,岂能任意为之?”

鲍勋乃鲍信之子,却丝毫不像其父,一副书呆子模样。他年龄比曹丕小,偏偏满口君子道德,似刚才那番话他大可逢迎称颂,却要摆出教训口吻,怎叫人爱听?曹丕甚是厌恶,嘴上虽跟他说话,眼睛却始终关注着仆僮搬运的东西:“叔业有何要事?”

“这是今日幕府转来的公文,请您过目。”

几案都搬走了,还看什么公文?再说这不过是走形式的事,哪件差事真能由他这副丞相做主?曹丕强忍不发,指了指身边一口未抬走的大箱子:“先放这儿吧。”也不搭理鲍勋,冲堂下扫院子的仆人嚷道,“东西没搬完扫地做什么?该干什么都不清楚,长没长眼睛?”

鲍勋不知是真没听出指桑骂槐,还是故意不走,又忧心忡忡道:“冀城战事告急,救兵迟迟未发,韦康快守不住了。”

曹丕腻味透了,心道发不发救兵是夏侯渊的事,与我何干?鲍勋没滋没味又唠叨几句,这才怔怔而去。朱铄早忍不住掩口而笑:“这书呆子也真磨人。”

“哼!若非父亲硬派到府里,我早把他撵走了!”曹丕话音未落又见夏侯尚、司马懿联袂而来。

夏侯尚早与曹丕相厚,如今正式受命担任五官中郎将文学侍从,可称了心愿,这两天眉飞色舞神采奕奕:“子桓,我带了二十名小厮,还有二十辆大车,在外面候着呢。”

朱铄与他混惯了,玩笑道:“认识你这么久,竟不知你家财豪富,竟有二十来辆大车。”

夏侯尚挠了挠腮边的几颗白麻子,笑道:“我家哪有这么多,是子丹、文烈帮忙凑的,叫我一并带过帮忙。”

曹丕会心一笑——曹真、曹休毕竟还是跟我更近一层,兄弟们都搬家,不能有偏有向,人不便来却把车借我用,倒也妥当。

司马懿却没说什么,漫不经心踱到箱子旁,信手翻阅着鲍勋留下的公文,忽然想起件事,抬头问夏侯尚:“昨晚魏公召你入宫,听说还留了饭,到底嘱咐你什么事?”

“咳!没什么要紧。”夏侯尚乐呵呵道,“不是找我,是府里几位小姐想我内子,求魏公传我们夫妻进去。她们姊妹后堂聚会,我跟着沾沾光,陪魏公吃了顿饭。”夏侯尚之妻乃曹真之妹,虽非曹操亲女,却是在幕府养大的,丁氏、卞氏视若己出。

朱铄取笑道:“你这官越当越不济,前些年还得过重用,如今却靠婆娘替你撑着。甭问,惧内惧得厉害!”夏侯尚一阵苦笑——其实这桩婚事不甚美满,他生平一大“志向”就是娶个美貌丽人,但曹真之妹相貌平平性情泼辣,夫妻关系颇不融洽。可碍于曹操的权力、曹真的关系,夏侯尚又不敢得罪妻子,尤其被视为曹丕一党后,曹操不似先前那么信赖他了,多仗夫人之力内外周旋。大丈夫赖妻当官,滋味能好受吗?如今当了五官将文学侍从,以后的前程可就全攀附在曹丕身上了。

司马懿眼神丝毫没离开公文,聊闲天般问:“不年不节一群女眷聚什么?嫂夫人没对你说起?”

“昨晚几位夫人派婢女传话,留内子住下了,今早我出门时还没回来呢。谈些什么我也不知道。”

“这可奇了……”司马懿倏然抬头,“魏公跟你聊些什么?”

夏侯尚想了想:“都是家常话……他说金虎台快完工了,临淄侯筹划得不错,还说准备在铜雀台以北再建一座高台,还要交给临淄侯监工。”曹丕不禁蹙眉,心道:便宜差事叫他赶上了,也是舅舅有病,让他得了褒奖——营建之事本由卞秉负责,前年屯田贪贿一案暴露,卞秉无辜遭斥大病一场,也是故意与曹操赌气,从此以染病为由整天往榻上一躺,拒不当差;曹操也不肯央求,郎舅二人就这么犟上了!

司马懿却露出了笑容:“夏侯兄,这就是你大意了。魏公为何当你面夸奖临淄侯?这些话必是他故意讲的,就是想让你带给五官将。你不传话,这顿饭岂不是白吃了?”

曹丕一怔:“父亲用意何在?”

“他故意激您啊。”司马懿的目光又回到公文,“如果我没猜错,他八成也在杨修那帮人面前夸了您,一定褒奖您随军征战颇尽孝道。”

曹丕半信半疑:“会有这种事?”

“近来的安排您还瞧不清吗?他是要你们争!看看谁才能更高、品德更优。其实他老人家心里也踌躇不定,若不让你们争一争,焉知哪个儿子更胜一筹?魏公故意要激你们的斗志,五官将府与临淄侯府各显其能,他便可静观其变比较优劣。”

夏侯尚、朱铄闻听此言不禁悚然——天下至亲莫过于父子手足,曹操却故意激两个儿子一较高下,用心何等可怖?

司马懿叹了口气:“或许是有些不近人情,但这个位子牵系家国运道,岂能草率相传?老人家也是迫于无奈啊!”

堂上堂下忙忙碌碌甚是喧闹,四人却顷刻间默然无语,过了良久曹丕才咬着牙低声道:“争就争,岂能输与子建?”

哪知司马懿却冷笑道:“若存这个念头,不必争您就先输了。”

“此话怎讲?”曹丕错愕地望着司马懿。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魏公不单要考较你们才智,更要考较你们心胸。争并不是比拼功劳、较量势力,当真如此各树党羽国分为二,岂能见容于他老人家?所以魏公越激您,您越要沉住气。但行己事莫管他人,非但不能与临淄侯置气,还要格外对他好!论文采您与临淄侯相差不过半筹,论才干经验您入仕甚早远超临淄侯,论及心胸开阔您更不能输与临淄侯。这正是老子所云‘夫唯不争,故无尤’!”司马懿说一半藏一半,在他看来曹丕才干尚高,最大缺点恰恰是心胸狭窄。

曹丕甚有豁然开朗之感,不免对司马老弟另眼相看——先前他最信赖的智囊吴质被调往朝歌当县令,临行之际曾与他论及争储之策,如今司马懿所言竟与吴质当初所言不谋而合。

夏侯尚、朱铄也不住颔首,未及插言忽听堂外一阵稀里哗啦声,似是仆僮把东西摔了。抬眼望去,不见有人过来请罪,却见满院的仆人慌里慌张东躲西窜。四人正纳罕,又听一个尖细的女子声音叫道:“子桓哥哥……子桓哥哥出来!我有话跟你说!”

曹丕一颤——这愣丫头怎么跑我这儿来了?

来者乃曹操之女、曹丕异母妹曹节。汉家风俗重男轻女,生儿乃“弄璋之庆”,生女不过“弄瓦之喜”,曹操也不免俗,幸而他儿子多女儿少,又无一女卞氏所出,因而不加娇惯,自幼让她们习学针织;独一个女儿例外,就是这曹节。只因此女自小不喜恬静,生就个男儿脾气,别的姊妹爱花爱草,偏偏她爬树、掏鸟、斗鸡、蹴鞠,竟是与曹整、曹均等年龄相若的秃小子一起玩大。曹操也暗暗称奇,又喜她容貌过人,便颇多娇惯,还让她读了不少书。如今一十六岁了,倒是长得花容月貌玉人一般,却性格强悍,众夫人也管她不住,成了幕府上下无人不惧的“女霸王”。

提起这妹妹曹丕就头疼,今天怎么跑自己家来了?出了堂口一看——真真惊世骇俗!但见曹节头梳双髻,斜插珠翠步摇,身材匀称,穿一袭青色小褂,外罩蝉衣,下面朱红长裙;娥眉微蹙,杏眼圆睁,撅着樱桃小口;左臂挽着一女,身材窈窕面庞瘦削,又羞又怕抽抽噎噎,乃是阿姊曹宪;右手拉个小丫头,哭哭啼啼,闹个不休,乃是小妹曹华。光天化日连丫环都没带,这姐仨又哭又闹跑到五官将府来了。男女授受不亲,况魏公之女,仆僮哪见过这阵仗?没个不跑!

朱铄见此情景,跳窗户也溜了;饶是司马懿心思缜密,这会儿也没主意了,一扭身藏箱子后面;夏侯尚倒好说,远近也算个姻亲,硬着头皮跟着曹丕降阶相迎。

曹丕头都大了:“三位妹妹,到底怎么了?”

曹节拍拍胸口,凶巴巴问道:“我是不是你妹妹?”

可把曹丕闹糊涂了,赶紧说好话:“是!当然是!别看咱不是一娘养的,我拿你当亲妹子!”

“那我问你,妹妹求哥哥办事,哥哥答不答应?”

“我的好妹妹啊!只要你不胡闹,什么事我都答应。”

曹节似是消了消气,又道:“那好。妹妹不愿嫁人,你现在就去跟爹说……”

“有话咱进去说。”不待她说完,曹丕赶紧拦。

“不!就在这儿说清楚。”

曹丕可急坏了——仨姑娘站当院大嚷大叫,箱子柜子堆得满院子都是,掾属仆僮在垂花门后面躲着。家丑不可外扬,她又这么大嗓门,这不叫人看笑话吗?想至此也顾不得许多,一把抓住她手:“快进来吧,这叫什么事儿啊!”不由分说拉她上堂。

司马懿还在箱子后面躲着呢,见此情景暗暗叫苦,也不好意思往外跑了,干脆蹲着吧。曹宪领着曹华也进来了,这会儿想坐也没地方坐,只呜呜咽咽抹眼泪。

曹节却很放得开,提起裙摆往门边一口大柜上一倚:“哭哭哭!你们就知道哭!”

“好妹妹,到底出什么事?”曹丕寻口箱子也坐下了。

“咱爹叫我们姊妹嫁人,我不愿意嫁。”曹节面不改色心不跳,说得理直气壮。夏侯尚却听得咋舌——父母之命大如天,哪有当爹的做主,女儿不嫁的?更何况她老子乃是天下第一爹啊!

“亏你说得出口。”曹丕哭笑不得,“许配哪一家,我怎不知?”

曹节小嘴一撇:“刘协!”

曹丕差点儿从箱子上摔下来,哪有直呼皇帝名讳的?箱子后司马懿也是一怔——魏公要将女儿献与天子,难怪昨晚姊妹聚会,原来是远嫁辞别。莫非魏公有意以其女主宰后宫挟制天子?

惊诧过后,曹丕渐渐想清楚了,他是一心要承继父业的,反转愕为喜:“承恩天子乃世间女子之荣耀,傻妹妹,这是好事啊!”

“呸!”曹节“腾”地站了起来,手指两个姐妹,“什么好事?爹爹要把我们三个都送入皇宫。”

曹丕一怔,三姐妹一起入宫?他仔细端详——这三个妹妹皆侧室所生,曹宪生性温婉沉默少言,一举一动颇有大家闺秀风范,不过已逾十八,论年纪早就该出嫁了,只是父亲总说此女大气,当择名门,当初与荀氏联姻都没选她,还要择多高之门?如今才明白,原来是要进献天子,看来父亲早就筹谋好这件事了!至于曹节,虽性情不佳却容貌绝俗豆蔻年华,倒也罢了;可小妹曹华才十一岁,当今有伏皇后母仪天下,三个妹妹屈于人下,如此安排确实不近人情。

曹宪谨守闺门之德,遵从父意认作是命,倒也没什么可说,只是远嫁离娘难免有些伤怀;曹华年岁尚小,哪明白何为嫁人?倒有一半是让姐姐吓哭的。真正反对的只曹节一人,两姐妹争不过,硬叫她拉来这里:“知道他是天子,可我就是不嫁!”

曹丕自然偏向父亲:“胡闹胡闹,天下女子有谁不愿配与至尊?”

“至尊?!”曹节突然冷笑,“这话可欺旁人,骗得了自家人吗?他果是当今天下至尊?”

曹丕闻此言不寒而栗,赶紧摆手示意她住口,曹节哪肯依?越不让说越要辩个明白,“他早过而立,我尚未及笄,如何相配?爹爹擅权已久,我等入宫岂能得恩宠?伏皇后诞育龙子不得封王,焉能不恨我等?再者我曹家已裂土建国,刘协的龙位还能安坐几日?昔日子婴献玺不免项羽之诛,平帝幼弱尚遭王莽鸩弑,你和爹爹就忍心叫我们守一辈子活寡?”素来倔强的她说到此处也泪光莹莹。

其中道理谁都能参透,但这话却不能直说,曹丕听得惊惧不已,强自镇定道:“住口!你、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快回宫去!”

“不!”曹节一拍大腿,“你去跟爹说,我们不愿嫁也不能嫁。”

曹丕如今唯父亲之命是听还来不及,哪敢管这“闲事”?摇头道:“没读过《女诫》吗?为女子者理当曲从,莫说配与天子这等美事,便叫你嫁贩夫走卒也不得违拗。这点道理都不懂,你疯魔了吗?”

“我疯魔了?”曹节越发冷笑,“我看是你们疯魔,疯得都不知自己是谁了。为女子是当曲从夫父,为臣子更当曲从君王!我即便错了也是上行下效,咱曹家的门风便是如此!”

曹丕被她噎得无话可说,跟这妹子讲不清道理,况且也无甚道理可讲:“我、我……我不跟你废话,叫你嫂子送你们回去,你有天大的道理跟爹说去。”说罢令仆人去唤甄氏、郭氏。

曹节忍了多时眼泪,闻听此言终于簌簌而下,她再倔强又怎争得过强悍跋扈的父亲?这些话早明里暗里说过多少回,父亲理都不理,昨日又把众姊妹召集一起求对策,不想大伙都顺从父亲之意,反过来劝她。实在没办法才跑到大哥府里闹,又被硬顶回来,难道果真命中注定?她跌坐柜上放声哭道:“节儿不愿,节儿就是不愿,宁可终身不嫁……”她一哭,曹宪也陪着掉眼泪哭,曹华糊里糊涂也跟着闹。

夏侯尚这半天都听傻了,见她终于哭出来,曹丕也不说话了,忙扮笑脸来哄:“妹妹说的都是气话,岂不闻‘人不婚宦,失半’,节儿妹子这么招人怜爱,岂能一辈子不嫁?”

哪知这丫头同她讲道理还行,劝可劝不得,猛一抹眼泪,斥道:“我们曹家的事几时轮到你插嘴?管好自己吧!”一句话顶得夏侯尚面红耳赤,差点儿背过气。

“你你你……唉!”曹丕想说她两句,又不知如何开口,干脆把头扭过去不看她了。

曹节霍然站起:“你不管,我再去找二哥、三哥!他们都比你有良心!”

这句话正触曹丕霉头,他怒火中烧便要发作,却听身后有个声音响起:“在下斗胆向小姐进言。”回头一看,司马懿从箱子后面站了出来。

曹节一愣,也没询问此人是谁,只冷冷道:“你要说什么?”

司马懿从公文中抽出一份道:“请小姐过目。”

“有话直说,我不看。”

“此乃魏公所发政令,命征三辅之地寡妇及罪人妻女。”毕竟是与曹操女儿说话,司马懿不敢抬头,捧着简册的手也瑟瑟发抖。

“这与我有何相干?”曹节迈步便走,却又忍不住好奇,回头问道,“征这些女子寡妇作何?”

“充为官妓配与士卒。多年征战兵士不得婚配,魏公把这些女人分给将士以解人之大欲。”曹丕还未观看简册,闻听此言也不免悚然——虽说官妓古已有之,但哪有明发教令强逼民间寡妇作此营生的?

司马懿乍着胆子说了两句,也不再那么颤抖,稳住心神解析道:“魏公宏才大略,谋天下大事,上至朝廷下至黎庶,无不任其调遣,即便世间女流亦如此,无人能忤其意。我劝小姐遵其所遣,入侍君王以尽关雎之德,莫要再抗拒。这是魏公早筹谋好的,即便五官将、临淄侯也无能为力,小姐不必徒劳了。”

曹节小巧的身子瘫软般一晃,却又马上站定,凝望院落痛心不已——他说得不错,这世上有谁能更改父亲的主意?况且父亲真把女儿当回事吗?大哥看中袁家的寡妇,管他什么礼法就娶过来了;二哥拿姬妾换了匹马,父亲连问都不问;满宫的夫人姨娘,有几个不是父亲抢来的?蔡昭姬明明已当了匈奴王妃养下子女,父亲为了她所记诗书还要赎回来另嫁他人;三辅寡妇充官妓让士卒取乐。这便是父亲眼中的女人,不过是满足、谋取天下的工具,连我们姐妹也一样……

曹丕默然看着妹妹呆立的背影,方才的恚怒早消了,一股怜意油然而生,刚要软语安慰,却见她拉起姐妹毅然向外走去,怅然叹息:“不争了,这就是命!咱们走吧……走吧……”

“妹妹!”曹丕追了出去,“叫你嫂子送你们走。”

“不必了!”曹节头也不回,一副怨毒口气,“我不要你管,你就知道争权夺利,二哥整日骑马射猎花天酒地,三哥天天跟那帮酸文人吟诗作赋,你们都没良心!我恨你们……恨你们……”三姐妹哭哭啼啼扬长而去。

曹丕茫然若失半晌无语,夏侯尚打圆场道:“别往心里去,不过是女儿家犯傻。现在说这等没由来的话,入宫享了富贵就不闹了。”

“是是是。”曹丕尴尬点头,又瞥了一眼司马懿,“今日之事多亏仲达,若容她再求与子建、子文,他们若是强出头,倒显得我没手足之情了。”

司马懿却恍若不闻,兀自思量:曹氏代汉不假,但魏公献女又不似急着逼宫。曹宪有母仪之德,曹节强悍正可震慑后廷,却又献一个小丫头作何?这不仅是监视天子,还有讨好之意,俩女儿一刚一柔,总有一个合天子心意的吧?将来曹华豆蔻年华,又可接续宠幸。如此推想,魏公倒似有长久打算,汉室国祚还要苟延残喘下去啊……

比试较量

搬迁府邸忙了两日,曹丕是最后迁完的,直忙到第二天傍晚还乱糟糟。他也顾不得安置家什,一应杂务推给朱铄,先带着妻子甄氏、姬妾任氏、郭氏入宫拜谒父母,感谢赏赐新居。

原先府邸与幕府一街之隔,如今麻烦了,得绕个圈子才到正门。曹操依旧在东院理事,但现在幕府改称宫殿,东院也变成东宫,司马门已改漆红色,依旧是不开,曹丕与妻妾落车自掖门而入。丞相加封魏公,一切礼制都要升格,等虎贲士通报才得入内。原先的二门已加篆字匾额,唤作“显阳门”,三门叫“宣明门”,正院内门称“升贤门”,层层通传此起彼伏,曹丕低头趋步不禁肃然,哪还有回家的感觉?

甄氏、郭氏、任氏等只在听政殿外行一礼,就由女官引去后宫。曹丕独自进殿,却见曹植早在一旁坐着。先施父子礼,再问兄弟安,曹操赐座才敢坐,曹植拉他衣襟笑道:“原说要帮你搬家,哪知小弟刚安排妥当,二哥就差来一群家丁,不由分说拉了我府里的牲口便走,小弟也没办法。”

曹丕憨笑:“自家兄弟客套什么?”

“手足和睦原该如此。”曹操开了口,兄弟俩都不说话了,低头聆训,“近来派给你们不少属员,或才德后进,或名门之裔,你们也该多多长进。如今为父晋封公爵,你等更不可自恃家世骄纵胡为,上午子文来见,现在还气得我头疼。你们可不要学他……”

曹丕几度要说曹节之事,但父亲不提也不好开口,暗自出了会儿神,却听父亲说道:“张范病卒,天下又少了个一等一的贤士,惜哉惜哉!以后子桓要加倍尊敬邴长史。”

“是。”曹丕赶紧应声。

曹操眼神又转向曹植:“子建府里文墨之士甚多,却少个驰名的贤士。我要派邢颙到你府里任家丞,民间有谚‘德行堂堂邢子昂’,你可要格外敬重。”

“邢先生这等高贤能到孩儿府中,是孩儿的福气。”曹植稽首道谢——邢颙不仅是河北之士公认的高贤,还曾立下功劳。当年他与田畴为曹操领路征讨乌丸,自从入仕晋升迅速,如今已是郡将之身,但田畴自乌丸之役以后便不肯受爵,曹操三度加赐全不接受,已于去年病逝。如今张范已死,邴原是曹丕府的道德标榜,曹操却给曹植添一邢颙,这样两府不但人才相持,连道德声望上也已持平。

曹丕听他如此安排,不禁想起司马懿的推断,果然半分不差。忙堆笑道:“三弟能得邢子昂这等高士辅佐,我这当兄长的也替你高兴啊!”他谨遵司马懿之言,越是这时候越要显得和睦;但这句话出口又显得甚是做作。

曹操却不怎么介意,倏然改变话题:“唉!自从受封公爵,事务愈加繁多,为父年岁也大了,颇感力不从心,许多事也理不清头绪。就说修建宗庙之事吧,建成后当前往祭祀,可礼仪之事却纠缠不清。按照礼法公侯祭祖理当解履入拜,可为父受天子恩赐,朝堂议政可剑履上殿。这可就难了,入见天子尚且如此,那拜祭宗庙是该解履还是着履呢?你们怎么看?”

曹植并未把这事看得多要紧,粲然一笑:“既然古来已有礼法,自当从之,解履便是。”

“不然。”曹丕却道,“父亲应着履。”

曹操眼睛一亮,却又立刻黯淡下来,漫不经心道:“为何解履?说说道理。”

曹丕低头道:“皇宫乃天子所居,宗庙乃先祖所在。父亲拜天子尚剑履不离,若祭祖解履,则是尊先公而违王命,敬父祖而慢君主。圣贤曰‘虽违众,吾从下’,此之谓也。”他自得司马懿提醒便处处加小心,曹操这一问看似随口提及,未尝不是故意考较,当然要三思而答。

“嗯,子桓之言甚是,看来为父当着履啊。”曹操手捋须髯不住点头。这一问确实是他早就设想好的,要看看谁更擅长时政,但曹丕获胜也在意料之中,曹丕从事入仕皆早,处事比曹植老道,再者前番派其监宗庙之工,必定多有留心。想至此又出一题,“祭祀宗庙还在其次,可能还要进京叩谢,如没有意外,明年开春我打算趁新年朝贺之际入京。说到新年朝觐,为父想起昔年一桩旧事,有一年朝贺,百官队伍不齐聒噪不休,有一虎贲士看不过去,掷弓箭于殿门,喝曰,‘此天子赐之弓,孰敢越之?’百官悚然,随后礼敬肃穆不敢再语。你们觉得这虎贲士所为如何啊?”

曹植双挑大指:“有勇有谋实是良士。”

“非也非也。”曹丕连连摇头,“既是天子之弓,焉能掷之于地?官员啰唣自有御史中丞问之,又干虎贲何事?轻弃天子之赐,无礼;非其鬼而祀之,谄也。此人八成欲图幸进。”

“哈哈哈……”曹操发自真心笑了,“子桓之言颇近其实!子建,论诗词文赋你胜一筹,但时政要务就不及子桓了,还需多多用心。”

“孩儿谨命。”曹植脸上一阵羞红,也感觉出父亲是故意考问,不禁想起杨修的话,论处置时事政务之才,他确比兄长差得远。

昔日铜雀台吟诗作赋曹丕输过一次,今日考问却赢回一局,即便不胜曹植,也是半斤八两。他满心欢喜,却竭力忍耐兴奋,谦虚道:“皆父亲平日为政,孩儿不过耳濡目染。”

曹操大袖一摆,起身道:“你俩各有所长,也各有不及,以后还需多下苦功事事留心。今日也算乔迁之喜,就不留你们了,去后面见见你们娘亲就回去吧。”

“诺。”兄弟俩叩首请退。来至殿外曹植松口气:“还是兄长久统诸事,小弟不及。”

“三弟说的哪里话,你我二人共尽孝道何分彼此?今日我府里还乱着,明儿得空来坐坐,再叫上二弟,咱们热闹热闹。”

曹植“扑哧”一笑:“今早刘桢就说要去拜谒大哥,我府里可有不少与您知近的人啊。”

“彼此彼此。”曹丕苦笑,“我府中何尝没有与三弟交好之人?”曹操的安排并非秦归秦、楚归楚,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帮文人又素爱来往聚会,故而两人平日举止谈吐多难隐藏,这也是曹操故意为之。不过曹植的话倒给曹丕提了醒,即将到曹植府上任家丞的邢颙昔日与自己颇有旧交,当年曹操督战青州,最先在邺城招待邢颙的就是自己,那时甚有礼遇,不知这份情谊邢颙还记不记得?现在的人都势利了,说是知恩图报,也未必真怎么样……

说话间二人已转过温室(古代宫殿中保暖的小殿)来到鹤鸣殿前,二人妻妾早与卞氏等共处多时,各个含笑而出,想必婆媳和睦相谈甚欢。卞氏只随口嘱咐儿子几句,皆是保重身体、戒骄戒躁之言,众庶母一旁侍立,又唤曹熊来给哥哥们见礼。曹熊现已七岁,还是面黄肌瘦满脸病态,曹丕、曹植皆感忧虑,恐这个小弟活不长久。

叔嫂见面难免尴尬,二人辞别母亲各领妻妾而退,曹植带着妻子崔氏、姬妾陈氏说说笑笑行来时之路,曹丕却带着甄氏等出旁门走东夹道。那夹道一般是仆役来往之路,平时甚是清静,今日却吵吵闹闹甚为热闹——举目一看,原来曹宇、曹均等小弟兄正蹴鞠,一堆孩子里竟还有个大高个,却是骑都尉孔桂。

邺城之人皆知孔桂谄媚,单凭一张好嘴,加之相貌酷似当年郭嘉,近来越发吃得开,曹丕尚不能随便请见,曹操却准他来去自由。加之这孔桂虽学而无术,却知识广博,平日听曹操说什么事,他便回去寻什么样的书去读,暗地里没少下工夫,问而有对八面玲珑,对待群臣也左右逢源,这样的人能不招上人欢喜?便似陪小公子蹴鞠这等事,一般大臣再媚上也不屑扎到孩子堆里,可他就拉得下脸来!若把这些小祖宗哄美了,他们到老爹面前撇着小嘴一说,还能有亏吃?

曹宇眼最尖,瞧见曹丕忙跑了过来:“大哥,这几天叡儿兄弟怎不来找我玩了?”曹宇与曹丕之子曹叡同岁,时常一处戏耍。

曹丕哈哈大笑:“傻兄弟说的什么话?我是你大哥,你却唤我儿为兄弟,我们父子又怎么论?坟地改菜畦,岂不是扯平了?”一句话说得众姬妾无不莞尔,“我府搬迁叡儿暂时来不了,你若想他就去我府吧。”

曹宇却撅起小嘴:“唉,也不知为何,父亲这几天不准我们去你和植哥哥府……”

曹丕一怔,随即领悟——父亲欲试我二人高下,恐其他兄弟牵扯其中,故意叫他们疏远。

孔桂也赶紧凑趣:“哟!瞎了小的狗眼,这不是五官将吗?听说您从征江东大显神威,立下赫赫战功,吓得孙权凄凄求和。小的给您贺功啦!”说罢跪下就磕头——女眷在侧,他不敢近前。

曹丕暗笑他这马屁拍得没边,却道:“不敢不敢,父亲英明,哪有我什么功劳?今日搬迁已毕,我与三弟一同听父亲训教来了。”他故意把“三弟”二字说得响亮。

孔桂谄笑道:“诸夫人在侧,小的不敢唐突,改日到府上贺乔迁之喜,少不了讨您碗喜酒喝。”说罢赶忙起身,低着头不敢瞅众姬妾半眼,摸着墙根退进内院了。

小兄弟们尚未尽兴,又上来拉曹丕,他哪有空哄孩子玩?只笑语推辞,说了几句闲话便带着妻妾走了。行出甚远见旁边再无外人,才问众女:“方才你们在后宫聊些什么?”

甄氏回道:“母亲未有训教之辞,不过说说三位妹妹的婚事,能入侍天子是我曹门荣耀。”

“还说些什么?”

甄氏面露羞涩:“剩下的都是我们女人家私房话了。”

曹丕一笑,再看其他姬妾,都低头慢行不敢有违宫廷之礼,唯独任氏不住发牢骚:“如今咱都搬到城东住了,东夹道就该开个旁门,这以后进进出出的多麻烦!”

曹丕烦她唠叨,这会儿却也不便斥责,倏然加快了脚步,把一干女眷抛得老远,顺夹道奔南而去。夹道走到尽头便是显阳门侧,曹丕却并不出去,隐在垂花门下偷窥——不多时见曹植领着妻妾而过,隔一段距离跟着孔桂,在后面大发谄谀之言。

曹丕故意把曹植入宫的信息透露给孔桂,且看他如何反应,果不其然,这厮拍完自己马屁,又向曹植献媚,左右逢源都不得罪。曹丕更有数了——孔桂是父亲肚子里的蛔虫,他既“一碗水端平”,父亲心中我与三弟必是不相上下。

想至此曹丕也不出去,等众妻妾渐渐赶上才一同前行;绕出夹道踱出宫门,曹植的马车已经走远,孔桂也不见了踪影,他这才与妻妾各自登车;刚刚坐定,还没放下车帘,忽见郭氏凑过来:“妾身有事禀告。”

郭氏心思比甄氏她们缜密得多,曹丕见她温婉的表情便知有悄悄话说,左右张望见没旁人,便伸手把她拉上车来。帘子放下,车行了几步曹丕才问:“什么事?”

“方才在后殿,我们几个向母亲问安,几位姨娘都在帘后闲聊。我偶然听见杜氏、周氏她们谈论,近来赵氏勾心斗角颇有专宠之意,又献了一个姓陈的美貌丫环给老爷子。那陈丫环未入宫前是个舞姬,能歌善舞哄得老爷子甚是高兴,赵氏也得宠不少。”郭氏神神秘秘,说话声音很低。

“哼!”曹丕没当回事,“虽说正室未定,谁不知我母之贵?即便没有我母,环氏、杜氏皆在其上,就是没生养过的王氏也比她强,轮也轮不到她!”赵氏乃曹操平定河北之后所纳,本是袁绍府中歌伎,身份低贱,但前年诞育一子名唤曹茂,身份才逐渐提高。

郭氏却凑到曹丕耳边道:“夫君有所不知,我听王夫人说,赵氏与二兄弟家里的交情甚好,崔氏几次进去都与其相谈甚欢,私下还有馈赠。”

“嗯?”曹丕渐渐留心,崔氏乃河北高门,怎偏与赵氏那等卑贱女人为伍?赵氏又仗着年轻美貌的陈丫环得宠,难道崔氏要借她们之力给父亲吹枕边风?古来多少夺嫡之争,不光是外朝争斗,也有后宫推波助澜,此事不可不防。

“果真什么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你这女王啊(郭氏,小字女王)。”曹丕抱起郭氏放到腿上,在她鬓边轻轻吻了一下,又道,“明天你再进去,找机会跟王夫人说,请她盯住赵氏和那个姓陈的,倒看看她们耍何手段。”

郭氏只“嗯”了一声,紧紧依偎在丈夫怀里,露出甜蜜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