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料不到,吐谷浑会这么快卷土重来。

“斥候来报,吐谷浑三千轻骑,意图犯我边界百姓,我今次非要将他们一网打尽不可!”

前两日那场仗,我回来听千影说过,算得上两败俱伤。这次千影点了三千轻骑兵,准备趁着夜色尚浓先发制人,急行军奇袭吐谷浑,而且她向来思虑周全,略一沉吟,在率军出城前命令留守兵将严阵以待,以防有变。

所有人都以为这不过是一场平常的战役,在饱经战乱的关宁城甚至可以说是微不足道的一场战争,城中照样喧哗,宝马雕车香满路,酒月华灯夜玲珑。

其中,也包括我。

漠北的夜风太过冰冷,我身上裹着厚厚的鹤氅仍是阻挡不住无孔不入的寒意,城楼上的兵士看我面色苍白便劝我回府,我想着回去睡一觉,也许醒来就能见到小影在院中练剑,再加上身体实在受不住,便也就回去了

后来我时常想,若我没有回府,而是一直等在城楼上,又或者直接歇在军营,往后发生的一切会不会不同,可这世上没有如果,有的只是必然。

这次是,三十二年前,亦是如此。

“军师!军师不好了!将军在迷宫山方向放出信号弹请求支援,但督军拦着几位将军,不让大家伙儿出城。”

“督军?”

乐哥儿不满道:“说是朝廷派来的督军,他拿出张黄色的绸布,几位将军就都跪下了。那督军说话细声细气,跟个老娘们似的。”

我一路快马奔至军营大帐,掀开毡帘进去,见上首坐着一位白面无须的男子,瘦得跟豆芽菜没两样,眉毛向斜里挑着,透出一股子欠揍的气息。

果见底下几位将军面有忿忿。

我拦在几位将军面前,说道:“这位便是督军?”

他轻哼一声,斜着眼瞧我,道:“哟,这便是狼牙军的军师?这么娇娇弱弱的一个女子,哎,我听说你是千将军的姐姐?”

说完捏着兰花指,掩着“樱桃樊素口”笑了一下。

昨夜分明没有吃过多少东西,此时我却觉得反胃。我心中担忧千影安危,暗自吸了口气,道:“不知督军为何要阻拦我方将士出城支援?”

督军身子往后一仰,伸指在自己太阳穴点了一下,懒洋洋道:“打仗是要动脑子的,你们这群莽夫。迷宫山离此地十余里,若是大军出城,敌军来犯又当如何?远水救不了近火,当然是要弃车保帅了。”

弃车保帅?车?

我冷笑,朗声道:“来人,此人假传圣旨,冒充督军,贻误军机,以军规处置,立斩不赦!”

门口的乐哥儿立马带了人冲进来,将那白生生的督军从上位架柴火似的架了下来,反剪了双手压在地上。

督军吓得面无人色,仍是不知好歹的叫嚣道:“你们大逆不道,我是有圣旨的

!我要回京禀告圣上!一个一个都治你们的罪,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我从袖下取出影麟,在他颈下利落的一划,鲜血喷涌而出--

“也要看你有没有命见到你的好陛下。”

“好了,这贼子已按军规处置了。现在,随我出城!去救将军!”

“是,末将领命!”

为什么这时候关宁城会派来一个什么督军?战事刚歇,为什么今夜吐谷浑又突然来犯?既然是朝廷任命的督军为什么偏偏正巧赶在这个时候到了军营?为什么之前没有收到任何消息?

所有的巧合凑在一起,都指向了同一件事:有人要我的小影死。

我扬起马鞭,用力抽打着,马蹄在尘土中疾驰,像是在飞……

冷风像刀子一样割上我的脸颊,灌入我的喉咙,呛得让人恨不得立刻死去,五脏六腑中颠山倒海,我左手死死勒住缰绳,掌心麻木。

迷宫山,就快到了……

此时天色渐明,我看到迷宫山巨大的阴影笼罩下,千影如同不败战神般在千军万马中来回冲杀,手里的长剑荡然生辉。身边仅剩百余轻骑,沈青左臂受伤,跟在她身后。

幸好,幸好,幸好赶上了。

可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在我眼前无限的放慢、放慢,再定格。千影挥剑如虹,在身前划出了极大的保护圈,抵御着新一波的箭雨,沈青……则从腰间拔出了一把长匕首,然后刺入了身前人的后心。

噗嗤--

隔得那么远,我竟然清晰的听见了心脏被刺穿的声音,也看见我的小影低下头,愕然望着贯穿自己胸口的长匕首,刀尖殷红一片。

我看见她握剑的右手动作一滞,一支黑羽箭便“咻”的贯穿了她的手臂,只余半截箭尾。

越来越多的黑羽箭,像是久积的乌云、脱困的铁兽,咆哮着蜂拥而去,铺天盖地

万箭……穿心。

她右手垂了下来,身子无意识的往后仰,最后翻身从马上栽了下去。

她偏过头,深深的看了我一眼,薄唇翕动,唤道:阿姐。

那是怎样的一种眼神--凄苦、遗憾、后悔、愤恨、绝望、释然,那一眼仿佛就已是她这颠簸流离、命不由己的一生。

我立在原地,呆若木鸡。胸口处空荡荡的,仿若无物,一颗心不知飘荡到了何处。

回过神来之后,径直从马上掉下来,连滚带爬的奔了过去,跪在她身边,四肢僵硬得像是石头,动也动不了。

“阿姐……”

我张了张嘴,尝到满嘴的苦涩,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大晁……将亡……无力回天……你带着剩余的将士……逃往迷宫山,还记得我给你的图纸么?你……按照图纸所绘布阵……只要终生不出……可保一世安好无恙。”

千影血手攥上我的腕,仿佛倾注了生命的最后一丝力量,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浑身发抖,目疵欲裂:“我……一个将军,不是堂堂正正的……战死沙场,却是死在……小人的算计手中。苍天……负我,我如今已……别无所求,只求你好好的……活下去,我的命……你替我活下去。”

她瞳子开始涣散,混沌不清,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整个人蜷缩起来,往我怀里钻,像小时候相依为命时,捏着我的衣角,软声说:“姐姐……”

我低下头,缓缓地将耳朵凑近她的嘴唇,“嗯?”

却再也没有听到下文。

我跪在沙地上,不停地发着抖,发着抖,四周暗得快要看不清。风,突然没有了声音,连周围嘈杂的两军对垒都听不见了。整个的天空,像一个大铁笼子向我笼罩下来。

腕上的力道倏地卸去,千影的头枕在我手臂上,嘴角兀自含笑,她眉目鲜红,灼灼之妍,当真是好看极了

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笑容。

我抬了衣袖,轻轻拭去她脸上的血污,露出素净而温婉的绝世容颜。

你身上的箭太多,姐姐现在不能一一替你拔.出.来,你且忍耐一会儿。这些人,太碍眼了,等姐姐解决了他们,就带你走。

我手指抚过她的眉毛,轻声说道:“你说好不好?”

她自然不会回我,可她历来最听我话,定然会说好。

我一手环过她肋下,一手伸到膝弯,将她抱了起来,她的头向后仰着,长发垂到地面。

我静静立在原地,极目远望,看见以我为中心,方圆百里,沙龙暴起,吞天噬地……

玉!溪!川!

……

“军师,该喝药了。”

我被人从睡梦中叫醒,接过小春手里的药碗一饮而尽,顺口问道:将军回城了没有?

小春不答,连药碗也不拿回去就火急火燎的出了帐篷,不多时,便进来个一身白袍大夫装扮的人,要给我把脉。

我没病,为什么要看病?

大夫长叹了口气,指了指我的喉咙。

我心下更为奇怪了,问道:我的嗓子怎么了?

“军师,您失声了,已经三年了,您忘了么?”

我摆摆手,让他们都出去,包括小春,小春还想唠叨些什么,被我要吃人的眼神瞪了回去,只得讪讪下去。

才三年,我还以为已经过了三十年。

我坐在**,环抱着自己,将头埋入双膝间,低声想道出那个名字,尚未出口,便泪盈于睫

三年又三年,千影城正式建成,当年剩下的兵马和部分关宁城的居民也从毡房都搬入了城中,短短数月,已是气象全新。

后来,我不再让人称我军师,改称千雪大人。

后来,周边的部落尽数归顺,开始奉我为主。

直到有一天,晋国世子子书赤找上了门,我看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他是小影口中曾说的——应天命之人。

他带来了一把剑,九年前被我遗弃在战场上的承影,算是给我的见面礼。

云炎将剑呈上来,我接过来捧在手上,慢慢拔剑出鞘,声音依旧那么清亮悦耳,人不在了,留些记忆总是好的。

隔着一层白纱,我看到才十几岁的玄衣少年身形笔直的立在我面前,神情冷峻。

“小子受高人指点,特来请千雪大人救小子一命。”

我写了张字条给他,上面只有两个字:“条件。”

少年略一颔首,回风流雪般嗓音淡淡吐出荒唐话语:“晁国皇室满门,依千雪大人处置。”

很稚嫩,却让人信服。

我手指在剑柄上划了一下,继续写:“好大的口气。”

子书赤道:“若千雪大人肯出山助我,定会事半功倍,报仇一事,假他人之手,总不如自己亲自动手来得痛快。”

“你很聪明。”

到底是少年人,又或者死生之事对他人来说真的太过重要,子书赤脸上透出了明显的欣喜。

然而后半句我并没有写出来。

你很聪明。

真像我以前的一个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