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已经有了些心理准备,但是当两个一模一样的俊美少年站在自己面前时,王博还是有那么一丝的恍然。他对陈酆没有什么印象,这是第一次正经的出现在他面前,虽然在彭城的时候也有一次,但那时的王博眼里怎么可能有一个贺家的弃子?

说是一模一样,他还是一眼就把二人分辨出来。

一身黛青色深衣的少年眸子略带琥珀色,拱手躬身含笑问安,举手投足之间都是飒飒英气。

而那个一身暗紫色深衣的少年则是一双墨玉般的眸子,波光潋滟处带着甜甜的笑意,紫色抹额上绣着金线兰芝纹,似是压下了她眉目中的几分妖媚之气,却又让她更加动人

“九郎?这是……”桓裕看着眼前两个美少年,一个恭敬冷淡的立在那里,垂眸看着脚下的波斯地衣,另一个则笑眯眯的看着王博,两个人互相看着,那神色如此缠绵,那笑意直达眼底,怎么看都是在——眉目传情。

王博微微一笑,下巴对着她轻轻一扬,温和的说道:“还不拜见四郎?”

阿秀二人方微微转身,朝着桓裕拱手一揖,朗声道:“义兴陈秀(陈酆)拜见四郎。”

“陈秀?”桓裕微微蹙眉,仔细的打量着变装后的阿秀,又看了王博一眼,不解的问道:“我怎么觉得这个人这么熟悉,这神色真的好像一个故人,可是这容貌却又不像。九郎,我是在哪里见过么?”

王博笑了笑,抬手摸了摸光洁如玉的额头,有些挫败的叹道:“气质这东西,纵然是易容术的鼻祖怕是也难改掉。阿绣,你怎么忽然改姓了陈?哦,我知道了,你应该是从了你的外祖父一族。”

陈秀拱手道:“九郎说的不错,从今日起,妾便改名陈秀了。秀便是木秀于林的秀。我弟弟酆小郎亦该病陈酆。从此以后,我们与贺氏再无一丝一毫的关系。”

“阿绣?!”桓裕腾地一下子站起来下了榻,走到阿秀跟前仔细的打量一番,又拉着她前后转了一圈,最后叹道:“是阿绣的气质,这眼神,这笑意都是阿绣的样子,可这面容也差了太大了吧!”

“四郎君,”阿秀呵呵一笑,又以女子身份福了一福,说道:“九郎都说了,易容师鼻祖的缘故啊。”

“噢!天哪,真是神奇啊神奇。”桓裕呵呵大笑,又转身看着陈酆,问道:“这就是你同服同母的弟弟?真是不错,瞧着这通身的气派宛若嫡子,并无半点庶出的影子。可见你外祖家也是世家门风。”

“别站着说话了,都入座吧。”王博说着,又朝着门外吩咐了一声:“上宴。”

外边有婢女娇软的答应了一声,八个婢女鱼贯而入,分别在四人的案几前摆上了酒宴

桓裕举起翡翠酒樽,朗声笑道:“劫后重逢,阿秀,我与九郎先敬你一杯。”

王博这里色色都极其讲究,虽然只是小小的家宴,按照一人一副榻几的规矩摆放,但每副榻几上的杯碟器具皆有不同。桓裕面前是一副翡翠雕琢的酒器,王博则是一副才纯净无纹的和田白玉酒器,陈秀这边是一副红玛瑙的,陈酆那边是一副青琉璃的。

见桓裕和王博都举起了酒樽,陈秀和陈酆也不怠慢,二人双双举起酒樽,陈秀笑道:“多谢四郎君和九郎君,阿秀有今日,皆是二位的成全。这一杯既是劫后重逢,也是阿秀借花献佛,对二位郎君的感谢。”说着,她竟毫不迟疑,仰头把杯中酒干掉。

桓裕很是高兴,和王博一起连连劝酒。

陈秀姐弟也不推辞,今日是一个不醉不归的日子,四个人谁也没有打算清醒着回去。

时值二更时分,桓裕便已经醉了,只靠在身后的一个美俾身上,轻轻地哼着什么曲子,贺绣也觉得像是服了软骨散一样,双手撑着案几也做不正,只得往后靠在明珰的怀里。王博似是睡着了,也靠在榻上不言不语,手里却一直捏着酒樽,里面尚有半樽酒。

而陈酆则直接趴在案几上睡着了。

“酆儿?”陈秀靠在明珰的身上看着已经醉的不省人事的弟弟,皱着眉头说道:“不能喝还逞强,真是的。”

明珰忙劝道:“姑娘,叫人扶着酆小郎去歇息吧,旁边已经收拾好了屋子。”

“哎呀,去吧去吧。你扶他过去。”贺绣咕哝了一声推开明珰,转头看着坐在上面榻几上的王博,皱着眉头慢慢地站起来,走到他的身边去又摇摇晃晃的跪坐下,伸手拿过他手里的酒樽放在案几上。

“唔……”王博手心里一空,便睁开了眼睛。看见面前这张陌生的脸,不由得皱了皱眉头,扬声唤道:“金嬷嬷?”

“在。”一直在外边服侍的金嬷嬷应声而入。

“扶阿秀去流云阁。”王博说着,又伸手拿过了酒樽,仰头把那半杯酒喝下去。

“是

。”金嬷嬷上前来半抱着醉醺醺的陈秀站起来,转过屏风从后门出去了。

王博转头看了一眼旁边的桓裕,问道:“四郎,还喝吗?”

“不喝了。”桓裕抬手揉了揉眉心,说道:“我也要住下,给我收拾屋子了没有?”

“嗯,莲心,服侍四郎去歇息。”王博说着,便缓缓地站起来往后面走。旁边的婢女忙拿过貂皮大氅来裹在他的身上,并把风帽兜上去,系好了宫绦。

王博回到流云阁的时候,金嬷嬷已经把陈秀脸上的伪装洗掉,在婢女的服侍下换上了一身月白色软缎夹衣。屋子正中有一个大大的错金铜鼎,里面炭火十足,把整个屋子里都烤的暖哄哄的。穿着夹衣倒也不觉得冷。王博一进门便甩掉了身上的斗篷,脱了木屐只穿着棉袜走到了陈秀的身旁。

她真是喝醉了,妩媚的小脸浮着一层酡红,原本是跪坐在榻上对着铜镜看自己的容貌呢,听见脚步声方才回头,看清来人是谁时,娇声一笑,又速速的转过脸去。

“还是这样好。”王博轻笑一声坐在她的身侧,伸出手去揽过她单薄的肩膀,稍稍用力便把她带进了怀里,“刚对着那张脸,我都不想说话了。”

她轻笑一声,抬起手指抵住他吻过来的唇,软软的问道:“郎君以貌取人?”

“唔……不是。”王博似是有些纠结,微微低头咬住了她的纤纤玉指,低声呢喃,“我不喜欢男人的脸。”

她轻笑一声抬起眼眸看她,却见那双幽深的眼底放射出熠熠光彩,灼热地近乎放肆地锁定了她。

陈秀有一瞬的心慌,喉间更是紧得发不出一点声音,小手无所依地扶在他腰侧。他身体的温度透过掌心传递给她,有些燥热。

将她的紧张,或者说是无措收尽眼底,王博先是勾起一侧的嘴角,然后整个唇缓慢地拉起一个漂亮的弧度,慢慢形成极性感的、适宜接吻的形状,然后感觉到扶在腰侧的小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这样无言的对视让陈秀有压迫感,某种异样的情绪触动着她的心尖,让她莫名地产生想要亲近他的错觉。而他修长温热的身体,那种自骨子里散发出来的热度仿佛在袭向她,带着浓浓的酒香烫得她想要躲闪,又舍不得退却

进退两难之时,王博长而有力的手指抚过她的脸,一路轻滑到她的颈窝,之后他整个人倾身过来,握住被他体温捂得暖暖的小手搭在他敞开的衣领处,带着她一点一点,一寸一寸抚摸他火热的胸口,不容躲闪,不容拒绝,直到行进到腰间终于停住。

陈秀天真的以为到此为止了,毕竟每一次他都及时刹车。然而下一秒,王博孔武有力的手猛地扣紧她的腰,大力地揽她入怀,俯身吻住她娇艳欲滴的唇。

尽管她经历了一世,也知道一些哄人开心的伎俩,但却也没有过如此**的时刻。

不同以往的热情交缠,从未有过的震动,让陈秀意乱情迷。情不自禁地攀紧他的肩背,她大胆地伸出娇舌探入他的领地。而这细小的回应刺激得王博更加亢奋,喉间喟叹出一声低吼,他的身体更紧地压向她,唇舌啃噬得更加激烈时,手上的力道也随之重了几分,揉得陈秀控制不住地哼出声。

原来只是想逗她,顺便亲热一番,毕竟是在自己的卧室里,他当然渴望和她亲近。

是真情实意不假,但并没打算真正地要了她。可他没想到小丫头居然会回应,撩拨得他的自控力顿时分崩离悉。炙热的手掌揉捏着她纤细的腰,一拉一勾之下腰间的玉带就被解开了,他的手顺势滑了进去,贴着她细嫩的肌肤游走。

意识到他不同寻常的渴求,残存的最后一丝理智被唤回,陈秀倏地拉住他的手。

他为她的阻止皱眉,手上却没和她较劲,唇不舍地离开她的,滑到她耳边停住,开口时嗓音低哑:“卿卿,我,控制不住……”话音消弥,他略微用力地抵了抵陈秀的身体,让她感觉到他困兽一样的**。

“九郎……”她伸出手来抵在他的唇间,浓墨一样的眸子里波光潋滟,是最动人的神色,“九郎,我不想做一个只在后院等着你随心宠爱的女人。”

我不想做一个只在后院等着你随心宠爱的女人。

王博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在心里把这句话又重复了一遍,搂着她腰身的手臂微微动了动,缓解了一下那种酸酸的麻木,方低声问道:“卿卿,你想如何?”

“我要做你的下属,做你的幕僚,像一个男子一样站在九郎的身侧,为九郎做事,竭尽全力

。”

她还在他的怀里,脸上醉意的酡红尚未消退,只是这样的话在这样的情形下说出来,他再也不能把这旖旎的情事继续下去。

“我倒是忘了,卿卿对于未来之事有异于常人的预料之能。卿卿有勇有谋,知兵事,知商事,做事不拘一格,洒脱洋溢,的确是一介奇才。”王博说着,缓缓地坐直了身子,搂着她腰肢的手也慢慢地放开,改为搭在她的肩膀上,二人错开半尺的距离,以便能清楚的看清对方的表情。

“九郎,我们说好了的。”看着他眸子里的炙热渐渐地冷下来,她抬起手来抚摸着修长的脖颈,低声说道:“我不做姬妾,在你孤独没有人陪伴的时候,我可以做你的女人,但不在你的后院。好吗?”

“在我孤独的时候,你可以做我的女人?”王博有些不解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陈秀微微一笑,说道:“在你娶妻纳妾时,我便离开。到那时,只愿九郎能够念及你我这番情谊,给我后半生的自由。”

“你……怎么可以这样!”王博恼怒的瞪着他,揽着她的肩膀的手不自觉的用力捏着,喘息了两下,又低声吼道:“不准!我不准!”说着,他猛地俯下身去,狠狠地吻她。

陈秀一惊,还没来得及挣扎就被他强行拖进了怀里,嘴巴猛被封住,她喉间发出弱弱细细声响,随即被他野蛮闯入舌头给搅碎。

她嘤咛一声软在怀里,王博全身一热。

抱着她,把她整个人按向他硬硬的身体,就像是……忽然扑入云堆般感觉,手指所到之处,无不绵软一片。嘴里吮着唇在颤,接着她整个人开始在他怀里不住抖,他于是把怀抱收更紧,不能呼吸了……那么大家都不要呼吸了吧!

陈秀缺氧几乎昏迷,渐渐意识模糊往下软去,王博臂弯越来越沉,终于稍稍松了松,她如蒙大赦,傻眼瘫在他怀里大口喘气,他额头抵着她,也是粗喘不已,酡红的脸上是冷漠的表情,而子夜般浓黑的眸子里却闪烁着几分委屈。闹了这么久,两个人的酒都醒了大半儿,理智渐渐地回来,只是他依然执拗着不肯放手。

“九郎,夜深了

。明日还有事情要办。”陈秀撑着手臂欠起身来,在他微红的脸颊上轻轻一吻:“郎君,该安置了。”

“哼。”王博赌气的瞥了她一眼,转身从榻上站起来,张开双臂。

陈秀偷笑一下跟着站起来,上前去为他宽衣。

只留下月白色薄绸衣裤的王博越显幼稚,居然拉着她的手不放。

陈秀只得扶着他送至床前,服侍他躺好后把大红色绫子棉被拉高,在他的脖颈之间掖好了被角。再转身把天青色的纱帐放了下来,低声道:“郎君,好睡。”

刚刚转身,便觉得脚下一软。到底不是千杯不醉的身子。

“姑娘?”明珰悄声的唤着她并扶住了她的手臂。二人出了王博的卧室,便在门口迎上了玉珥,玉珥悄声一笑,上前福身,“姑娘,郎君睡了……”你怎么出来了呢?

“嗯,睡了。”陈秀回头看了一眼严密的帐子,缓缓地转过头来放下了门帘。

“姑娘,九郎没有吩咐给您单独安排卧房,不如您就睡在东里间吧?”这话还是明珰说,玉珥在旁边低着头不敢多说。她们家郎君的意思作婢女的哪有不明白?只是……哎,郎君又是白费了一番心思呢。

“嗯。”她自然知道其中的缘故,只是此时根本无心去计较这些。跟婢女们叫什么劲儿呢,又不是她们的错。

辗转反侧,直到四更十分才沉沉睡去。迷迷糊糊中她又见到了谢家三郎。

那似乎是他们新婚的日子里,阿敏因为身体的缘故,对什么都是淡淡的,谢燕文是个有才情的士子,新婚燕尔总想着跟新娘子多多的亲近,无奈贺敏的奶娘总是找很多借口把二人分开。

奶娘这样做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大家贵女总要矜持,更要有大家的风范,不能像个姬妾一样时时刻刻都想着跟夫君黏在一起。

谢三郎似是在奶娘那里受了挫,冷着脸从贺敏的屋子里出来,迎面碰见低着头往屋子里走的她。

“阿绣?”他叫她,并止住了脚步站在她的面前

“夫主。”她恭敬地一福,沉默片刻后微微抬头,看见谢燕文冷冷的表情,又轻声说道:“奴给姐姐送热茶去。”

谢燕文忽然一笑,伸手把那盏茶拿起来一口喝掉,转手把茶盏交给门口的小婢女,便拉着她去了厢房。

厢房是她的卧房,白日里她要在贺敏跟前服侍,晚上独自睡在这里。跟着陪嫁过来已经五日了,她已经渐渐的适应了这样的生活。

进了卧房谢燕文便把婢女都赶了出去,拉着她的手把她拽进怀里,在她耳边轻声笑道:“阿绣今日很美。这身青琉璃色的衣裙很适合你穿。”

男子身上有淡淡的香味,那时的阿绣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香,只觉得非常的好闻,让她情不自禁的沉迷下去。忘了身在何处。

那个温热的怀抱渐渐地收紧,当他的唇要落下来的时候,窗外‘咣’的一声响,把她吓得一个哆嗦,蓦然推开了他。

梦醒,她忽的一下从坐起来,惊醒了睡在地上的明珰。“姑娘,您怎么了?”明珰忙起身上前,拿过小袄披在她的肩上,又移过灯烛来放在一侧,低声叹道:“姑娘脸色好差,可是做恶梦了?”

陈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摇头说道:“没事了,睡吧。”

“姑娘慢点。”明珰扶着她慢慢地躺下,又把锦被给她盖好,仔仔细细的掖了被角方端着灯烛走开。

第二日醒来她的脸色便很是不好,王博见了便叫她不用出门,留下来好生歇息,便只带着陈酆出去了。

陈秀知道,他这是有意的培养酆儿。换做之前,像陈酆这种被家族抛弃的庶子怎么会入得了他王九郎的眼睛?可是现在他竟然肯把他带在身边出去走动。

他做这些,无非是因为她罢了。

晚间陈酆回来,见了她开心的说道:“姐姐,我们可以见到娘亲了。”

贺绣原本正在写字,听了这话立刻丢了笔,殷切的问道:“怎么见?”

“桓四郎的如夫人说,后日十五大夫人会去流云寺上香,娘亲会跟着去

。四郎君的如夫人也去,九郎说会带着咱们两个一起去流云寺呢。”

“九郎也去?”贺绣听了,微微皱起了眉头,他若是去得话,这阵势可就大了。、

“九郎和四郎都去,只不过他们不去上香,只去后山看雪。听说流云寺的后山上都是枫树槭树,这会昨儿下了那么大的雪,那树叶子都是红的,景色很美。”

“这倒是个好主意,我们收拾一下,把给娘亲的东西都带上。”

“我知道。已经准备好了,三百片金叶子,两匣子珠宝。再多了恐怕会被人察觉。”

陈秀点点头,心里暗暗地叹道,是啊,若是娘亲回去带了这么多财物,定然会引起温夫人等人的怀疑。可又不能不给,因为自己和酆儿都不在她的身边了,娘亲肯定受了很多苦。贺府的那些婆子们哪个是省油的灯呢!

“酆儿,到时候你就光明正大的去求见娘亲,只说是义兴来的陈氏族人,恰好有事路过流云寺,听说贺家女眷在此上香,方要求见如夫人陈氏。”陈秀说着,修长的手指轻轻的扣着案几,轻哼道:“温夫人自视甚高,怕是不会理会你,只叫娘亲出来见一见罢了。到时候,你便已娘家人的身份把这些东西给娘亲,那些人也不能说什么。”

“好,就这样。”陈酆点点头,起身道:“那我去准备了。”

“嗯,去吧。”贺绣看着他步履轻快的出了房门,忍不住苦涩一笑,轻叹道:“终究还是个孩子。”

到了十五这日,王博果然和桓裕坐了马车去流云寺后山赏雪去,陈秀一早起来便让金嬷嬷给改了面容,换了一身青灰色金线兰芝纹银鼠风毛的袍服,因为尚未及冠,长发随意的散着,只把额前鬓间的碎发梳到脑后,用丝带随意的绑了几圈。

不只是她,连王博桓裕皆是如此,少年郎的风流便在这长发飘飘中逸散出来。

王博今日心情不错,紫色的袍服上是蓝色挑金线绣的凤纹,柔软的水貂毛领趁着他如玉的俊颜,真真是鲜衣怒马,清贵逼人。

四个人分成两辆马车,陈秀原本是跟陈酆上一辆车的,出了门却听见桓裕叫道:“陈家二郎,你来跟我一起,咱们辩一辩养生之道

。”

陈酆只得答应着过去,贺绣无奈一笑,等着王博走到近前来,抬手扶着他上了马车,自己也跟了上去。

这日天气晴好,碧空如洗。流云寺后山上的积雪只化了一半儿,青石红叶加上点点白雪果然是一道绮丽的风景。两辆马车在流云寺寺院后面的山路旁停了下来。四人先后下车,护卫家丁们也都跟了上来。

桓裕蹬上了几步台阶,看着山中风景,叹道:“果然好景致,倒也不辜负了我们吹着寒风到此一游。”

陈秀却记挂着贺家的女眷来了没有,转身蹬上十几个台阶往下看,因天气寒冷,流云寺的香火也没有往日旺盛,寺院门口冷清清的却并不见贺家马车的踪影。

王博走到她的跟前,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低声劝道:“天色还早,那些人都是女眷,拖拖拉拉也是有的。我们先登山去,这里留下家丁等候,她们到了总会先上香,再用素斋,就算去见,也要等午后再说了。”

她点点头,轻轻地吐了口气,方不舍的转身随着王博一步一步的往山上走。

走到了半山处,大家的身上都微微带了汗意,寻了一处干净的空地站下来,王博转身看着远处错落的屋宇院落,深吸一口气,气吐丹田,长啸起来。

有断断续续的回声在山谷间荡漾开来,桓裕也来了兴致,像是有意跟王博比试一样,也跟着长啸一声。

那回声尚未落下,便听见一侧的山林中有人放生高歌: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

那歌声沧桑浑厚,却唱着如此凄凉的句子。‘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一句便如一记重锤敲在陈秀的心坎儿之上,让她刹那间连一呼一吸都觉得生生的疼

将近午时,山下留守的家丁才匆匆跑上来回道:“回郎君,陈家郎君等的人来了。”

陈秀忙回头看过去,远远地看见流云寺的门口停了几辆马车,还有些家丁护卫站成了排守在寺院的门口。因为太远,看不清马车上的徽记,不过她知道,她的娘亲必然在其中,此时她应该随着温夫人进了寺院了。

王博看了一眼身边的人,明净的眸子里隐含着一层雾气,那神色中有不舍,有依恋,也有隐隐的恨意。他也不多说,只挥手吩咐:“这一处背风面阳,很是不错。把榻几摆在这里吧。”

家人答应着把榻几搬上来靠着青石岩壁安置妥当,因为是爬山路上来的,所以家丁只抬了两榻两几,王博拉着贺绣坐在一处,另一处便是桓裕的了。

陈酆迟疑了一下,自觉两人一榻太过亲密,自己的身份怕是不能跟桓家的四郎同榻而坐,便拱了拱手,立在了一旁。

桓裕却坏坏的笑着看了陈酆一眼,挑了挑眉,温婉的问道:“陈小郎,为何不坐?我可不是那种好男色之人。你放心的坐过来吧。”

“呃……”陈酆被这话给噎住,不知说什么好。

若说长相,桓裕和王博已经是倾城美色中的极品,桓裕邪魅,王博冷傲,而只有十四岁的陈酆怎么看都只是一个算得上英俊的青涩少年而已,在这两个妖孽跟前,他根本算不上什么男色。

“四郎说笑了,能与桓四郎同榻,是在下的荣幸。”陈酆不再犹豫,抬手一撩长袍施施然坐在了榻上。

因为是野外,所谓的榻几只是简单的便携式,几个人的脚上的缂丝履都没有退下来。

简单的几样果点摆上来,明珰和玉珥又叫小童点了风炉,拿出酒壶来放在瓦罐里温着。

北风被身后的青石岩壁挡住,这里一丝风也没有,只有暖暖的太阳,若不是心里记挂着陈氏,陈秀真的想靠在这榻上眯一会儿。但闻着风炉上飘过来的酒香,她悄悄地抬手捂住了嘴巴,轻轻地打了个哈欠。

昨晚又做梦了,梦到了前一世里和她才床榻之间缠绵的谢三郎变成了王九郎,情意绵绵中却看见娘亲惨白的脸,哀怨的眼神和嘴角的血渍,她再惊恐中醒来便再也睡不着了

。早晨醒来时看着眼底淡淡的青色,梦中的情景却越发的清晰。

上一世她不知道娘亲到底是怎么死的,因为陈氏死的时候她已经跟着贺敏到了谢家,身为媵妾的她是不能随意回贺家的,当她知道陈氏已死的时候,她的尸骨已经被埋到了西郊的山岗上。

这一世,她已经挽回了王博的性命,挽回了酆儿的性命,也一定要挽回娘亲的性命。

她要那些她爱的在乎的人都好好地活着,在这乱世中跟她相互依靠,相依为命。

微微闭上眼睛调整心情的时候,耳边有人温和的问道:“昨晚没有睡好?”

陈秀忙睁开眼睛,便见王博已经递过一只银质的酒樽来,她忙抬手接过,低声说道:“换了屋子换了床榻,我有些不适应。”

“嗯。”王博点点头,半晌又问:“你喜欢农舍里的藤编榻?”

“哦?”什么藤编榻?陈秀不解的看着他,却见他灿然一笑,“说什么换屋子换床榻的,你连之前再农舍睡的榻都没看清楚,有什么好恋的?分明是借口。”

陈秀无语的低下头去。这人还真是不一般的孩子气呢。

吃了几杯热酒之后,桓裕便叫了桓家的人下山去寺里,不多时便见一个妇人披着粉紫色的白狐斗篷从寺院的后门出来,扶着婢女的手一步一步的蹬上了上山的台阶。

只远远地看了一眼,陈秀便会心的笑了,是阿绾。

王博却握着她的手慢慢地站起来说道:“我们去那边走走。”

贺绣只得跟着他站起来走了两步又不放心的转过头来看了弟弟一眼,见陈酆点点头,给她一个肯定的眼神,方跟着王博往丛林里走去。

温夫人带着家里的一众女眷来流云寺上香是为王老夫人祈福来了。所以崔夫人也跟了来,并把已经出嫁的贺绾贺纹也叫了回来。

贺绾是知道自家夫主今日会来流云寺游玩的,却没想到他根本没进寺里,只在这后山上晒太阳看景色了

。她一步步走上来用了将近半个时辰。桓裕看着她面若桃花的喘着气,便笑着招手:“过来坐。”

贺绾上前去坐在桓裕身旁,轻叹道:“夫主倒是会找,这里倒也暖和,只是累的妾出了这一身的汗。”说着,她又看了坐在对面榻几上的陈酆一眼,奇怪的问道:“不是说九郎也来么?怎么不见?”

桓裕揽着她笑道:“九郎有别的事情。”

“哦。”贺绾接过婢女递过来的酒水喝了一口,润了润干涩的喉咙,又道:“夫主叫妾来是有什么话吩咐?”

桓裕扬了扬下巴,说道:“那位是陈家二郎,从义兴郡来的。”

看着陈酆站起身来朝着自己一拱手,贺绾忙从桓裕身边站起来,微微一福算是还礼:“陈家二郎好。”

桓裕便道:“其实你们也不是外人,不必这么客气。”

贺绾很是疑惑的看了陈酆一眼,又问:“这话怎么说?”

桓裕笑道:“这位陈家二郎君实际上是你们贺家的庶子,是贺公彦的妾陈氏所出。当初在贺家举族南迁的时候,他因犯了些错误,被贺公逐出家门了。”

“啊!”贺绾惊讶的叹道:“妾这心里还奇怪呢,怎么看这位郎君竟有三分眼熟,眼来他是阿绣的弟弟……”说到阿绣,贺绾的眼圈儿立刻红了,忙拿了帕子低下头去拭泪。

桓裕揽着她的肩膀低声劝道:“好了好了,叫你过来是有事儿要麻烦你呢,你只一味的哭。”

“是。”贺绾勉强笑了笑,说道:“不知夫主有何吩咐?”

“你想个办法,带着陈家小郎去见见如夫人陈氏吧?”

“这……合规矩么?”贺绾有些不安,陈酆乃是被贺公彦逐出家门之人,便不再是贺家的人了。若他就这样贸然与陈氏相见,叫温夫人知道了陈氏定然要吃亏。

桓裕轻笑道:“你不说他的身份,别人又怎么说?只说是如夫人娘家来的子侄,难道就不许见一见么?”

贺绾忙道:“这却没什么,若说是义兴郡来的陈家子侄,大伯母怕是不会理会

。小郎且随妾去吧。”

陈酆忙起身,再次拱手道谢。

桓裕也跟着站了起来,拉着贺绾的手笑道:“你别怕,我跟你一同去。”温夫人曾派人转弯抹角的去桓家提亲,想让贺康迎娶桓淑言为妻,桓家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这事儿如今还悬着呢。

“夫主也去?”贺绾很是诧异,心想能让桓家如此重视,看来这位酆小郎还是有点本事的。只是可惜被大伯给逐出门了,否则的话,他有贺家的身份撑着,纵然是庶子,也比现在好许多。

丛林之后,陈秀看着桓裕贺绾和陈酆的身影慢慢地离去,又忍不住轻轻地叹了口气。

王博握着她的手,低声说道:“卿卿不必悲伤,以后自然有相见的机会。”

贺绣点点头,低声道:“阿秀此生此世难报九郎的再造之恩。”

“我不要你报恩。”王博说着,手腕一用力把她带进怀里,在她耳边轻轻地吻着,“我要你陪着我,不离开我,做我的妇人。”

陈秀把脸埋在他的肩窝里,低声问道:“就像阿绾陪在桓四郎身边那样么?”

“他们琴瑟和鸣,刚刚你也看见了,这样有什么不好?”

“是很好,四郎对阿绾可谓宠爱,阿绾也该知足了。”贺绣心中轻轻一叹,那些无情的话总也说不出来,这样的情景,他这样怀抱着自己,她又如何去伤他的情呢?

“我羡慕四郎。”他的话带着孩子气的鼻音,搂着她的双臂收的更紧。

“四郎是叫人羡慕,其实阿秀又何尝不羡慕阿绾呢?”

“那你还拒绝我,只要你愿意,我们不会比他们两个差。我会好好地待你,宠你,还不好吗?”

这样的话出自他这样一个天之骄子的嘴里,已经是极低的姿态了。陈秀说不感动那是假的,换做谁,能有王九郎这样的人说出这样的话来,能不感激涕零以死相报呢?

“可是九郎……”她终究还是忍不住,“今日九郎爱我宠我,可他日呢?这份爱与宠,能有几时?再过几年,郎君及冠后,王家必然会给郎君安排一宗门当户对的婚事

。王家九郎的嫡妻身份何等的显耀尊贵?她若想阿秀死,阿秀岂能多活一口气?”

九公主要她死,还只是处于妒忌,还只能用些见不得光的手段。可若是王博的嫡妻要她死,那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

就像前一世贺敏这个当家主母以棒杀之刑先打掉了她腹中的孩儿,顺便把她打杀一样。在夫主谢燕文那里,根本连一句解释都不用。

又是这些话,王博无奈的笑了笑,低声叹道:“阿秀想的倒是长远。只是你看这世道,朝不保夕。说不定哪天我们都不在了,连今朝今刻我们都不能彼此拥有,又何必说什么长久?”

这话说的很是凄凉,陈秀的心中压制许久的哀伤蓦然涌起在心头,竟然堵得她说不出话来。

苍凉的歌声又从山间传来,浑厚沙哑的声音像是有着魔力一样穿透人的心扉,令人寒栗,不安。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同居而离心,忧伤以终老……

陈秀心里反反复复的念叨着这一句,不知不觉中已经是泪流满面。

那些刻在噩梦里的血腥,那些留在心底深处的执着,是否还要坚持下去呢?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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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