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博来到临州城,整个临州便热闹起来。临州城主亲自设宴,出了请了王博,还请了王麟,贺康,谢允之等一干士大夫。

临州城大街上来来往往的庶民更加繁多,商铺酒楼也更加热闹。

三日后,桓裕也到了临州,临州城主司马陵派自己的大儿子代替出迎,王九郎更是亲自迎至城门口,把他接到了王家府邸,并设宴为他接风。王家宅邸里真是宾朋满座,丝竹声声,觥筹交错,人来人往,甚是热闹。

贺绣因为身上有伤,王博便只叫小厨房每日里变着花样的给她补身将养,宴会之事并不叫她出席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飨食的时候贺绣胃口不错,吃了两个豆腐皮的包子,喝了半碗栗子粥,便叫百灵把身上的裳服脱了,换上了一袭白苎罗轻衫,底下依旧是芙蓉纱裙,重新净面后散开了发髻,长发逶地,人反而精神了些。

窗外夜色幽暗,正厅后排门半掩,檐下挑一盏极大的纱灯,依稀可见后院玉栏下一架蔷薇花开似雪。夜风吹起绿色湖绉帐幔,似清凉的水波拂过,贺绣忽然心里一动,起身往屋子外边走去。

明珰和百灵尽皆随她出来,外边银色的月光洒满大地,树影婆娑,四周院子里灯火闪烁可见,屋宇重叠把前面传来的阵阵的丝竹之声隔得远了,只隐约可闻。

她凭栏而立,夜风吹起她的衣袖,她臂上绡纱翻飞在风里,风里只有露水的清凉与夜花的芬芳,自重生一来,似再也未有这样的夜晚了。

呜咽一声,极远处的花树底下有箫声传来,幽远清冷,不觉叫人循着箫声而去,夜静的似一盏水,萧声则是一滴墨,一缕缕渗化开来,一丝丝往人心上缠去。

明珰和百灵也忍不住肃然,二人一左一右扶着贺绣慢慢地下了台阶,往那边花阴下走去。

绒花树下的吹箫人一袭白衣临风而立,衣袂飘飘,宛若谪仙。贺绣站在他的身后,竟然有一种举步维艰的感觉。

百灵和明珰对视一眼,悄然退下。

一曲既终,树下的王博缓缓转身看着花树下的贺绣微微一笑,说道:“阿绣,可喜欢这样的箫声?”

贺绣也微微笑道:“九郎君的箫声宛若天上仙曲,叫人把伤与痛全都忘了。”

“阿绣真是调皮。”王博说着,把手中长箫放到一旁的假山石上,伸手牵住了贺绣的手,微微用力把她拉进怀中。

“九郎……”贺绣被王博身上清泠却又温热的气息笼罩着,心神又飘渺起来。

“阿绣,你是爱我的,是不是?”王博的手笼着贺绣的腰,微微低着头看着她芙蓉一样的面容,“你为了我,甘愿去死,我是知道的,我心里明镜似的。阿绣爱我,悦我,是真正的‘生死契阔’

!”

贺绣被他笼在怀中,本就心神激荡,忽然这句话一入耳,只觉心中一酸,几欲落下泪来。两世为人的辛酸,不能言喻的种种痛楚,仿佛就因为他这一句话,满满得要溢出来,不知不觉就红了眼眶。她很快的转过脸去,硬生生将眼泪忍住了。

他抬手抚着她的脸,让她不自觉的转过来看着他,而他那一双黑亮深澄的眼睛也深深地望着她,如能夺去她的呼吸,之前的种种打算,那些思忖已久的事宜,竟在他的凝视下统统想不起半分来。

他的眼睛有如小小两簇火苗,只一舔,便焚尽了无边无尽的漠漠荒原,那种摧枯拉朽的熊熊之势,令得她莫名的害怕起来。

可是那颗心便如飞蛾一样,竟半分由不得她拿捏,连她自己都不敢信,她竟转不开目光。轻轻吸了口气,过了好半晌,才低声道:“阿绣对郎君爱慕已久,阿绣甘愿为郎君去死……”

她说了这句话之后,终究抬起头来,望着他,但见他眼中异样的神采一闪,整个人生出一种夺目的光华来,叫人不敢逼视。

“阿绣……”王博微微的笑着看着怀中之人良久,手指在她如玉的脸颊上轻轻地抚着,仿佛是捧着一件稀世珍宝。

“可是,九郎……”贺绣眼睛里的泪水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她的话没说完,便见眼前黑影一晃,王九郎已经俯下头来,轻轻吻住了她冰凉的脸颊。

贺绣不自觉的歪过头,看到月光从窗帘的缝隙间斜斜地流进来,在地上泻下一地的柔软,多么纯洁。这是她见过的最美好的月色。

“阿绣,喜欢我吗?”王博的唇如蝶翼一样在她的耳边轻轻地吻着,温热的气息一点点的侵润到她的心底深处。

“喜……喜欢。”她的话根本无法经过思考,一开口便漏了自己最私密的心声。

“我也喜欢。”他的唇辗转吻住她的唇瓣,低声说道:“我喜欢像这样的两情相悦。”

两情相悦!这是天底下多么奢侈的事情啊!贺绣情不自禁的闭上了眼睛,让自己放肆的沉沦在这一团软绵绵的云朵之中。

第二日又是阴雨天,老天爷的心情似乎也跟着战乱而沉重起来,三天两头的下雨,跟那些迁徙的公族庶民们作对

贺绣懒懒的靠在榻上翻阅着一本前朝的旧书,明珰看着她半日不翻一页,便转身出去,不多时端了一个托盘进来,轻声劝道:“姑娘,您看了半日的书,也该乏了。奴婢预备了些瓜果,请姑娘尝尝。”

贺绣把书放下后慢慢地做起身来,看了一眼明珰手里的那只玉碗,见里面有桃有李,还有雪白的甜瓜,殷红的西瓜。各种瓜果都切成了小块,并淋上了些许蜂蜜。

“哟,这看着可真叫人有胃口。快给我尝尝。”贺绣说着,接过明珰递过来的银叉子挑了一块儿蜜桃放在口中,连连点头赞道:“好吃,清爽甜润,简直人间美味啊!”

“姑娘喜欢就多吃几块吧。”

“嗯。好,多吃几块。”贺绣吃了一块蜜桃,又捡了一块西瓜。

“姑娘姑娘!阿绾姑娘来了。”百灵一边笑着一边跑进来,高兴地回道:“姑娘,阿绾姑娘来看你了。”

贺绣高兴地丢开银叉子,起身笑问:“阿绾姐姐在哪儿呢?”

“这不是来了嘛!”贺绾笑着从门外走进来,见了贺绣高兴地上前去握住了她的手,又上下左右的打量了一番,叹了口气,说道:“阿绣啊,你长高了不少啊,比之前更美了!只是又瘦了些,你身上的伤怎么样了,要不要紧?”

“应无碍了。”贺绣拉着贺绾至榻上坐下,又吩咐明珰:“快,把这样的果品也弄一碗来给阿绾姐姐。”

“是。”明珰笑着转身从婢女递过来的托盘里拿了一只洁白的斗彩瓷碗递上来,笑道:“女公子请用。”

贺绾和贺绣本没有太深的交情,她们两个原本只在王老夫人的寿宴上说过几句话,那时贺绾为贺绣出头,怒斥了不懂规矩的贺绮,两个人都互生了好感。之后贺绾曾派人给贺绣送了些小玩意儿来,贺绣也回了她几样簪环钗串。

到今日,贺绾在临州城侍奉病中的母亲,已经满耳都是贺绣的事情。她和王九郎的事情早就像是插上了翅膀一样传遍了临州城,贺绾这番前来看望,一半儿是姐妹之情,另一半也是为了她和她们二房着想

贺绣自然也明白贺绾的心思,只是存活之道本就如此,她能念着一份姐妹之情来看自己,就很是难得了。就像贺纹,跟自己还是一个父亲呢,到现在连只言片语都没有,更别说过来探望了。

“姐姐请用茶。”贺绣亲自端过一杯茶来递给贺绾,又问:“二夫人的病怎么样了?我一直说过去给她老人家请安呢,这还没过去,姐姐就来了,妹妹真是羞愧。”

贺绾笑着摇头,拍着贺绣的手关切的说道:“妹妹说什么呢,妹妹身上有伤,行动不便。这大热的天可不利于伤口愈合啊!妹妹你身上的伤口怎么样?”

“幸好有良药,已经愈合妥当了。”

“哎,这回死里逃生,真是难为妹妹了。”说着,贺绾又笑着赞叹道:“妹妹一个女儿家能有如此胆识,可叫那些丈夫们羞愧的抬不起头来了。”

“瞧姐姐说的,我当时也不过是吓晕了,根本来不及多想罢了。现在想起来还是一身冷汗呢。”

明珰见贺绾和贺绣慢慢地说话,便悄悄地出去叫人预备饭菜去了。

当日贺绣留贺绾用了午饭,姐妹而人又在院子里的凉亭中赏了一会儿景致才散了。贺绾临走时一再叮嘱贺绣要注意身体,贺绣也叫明珰拿了些滋补之品叫贺绾带回去给崔夫人。又说过几日自己的身子大好了一定过去给崔夫人磕头请安。

贺绾从王家宅邸出来之后上了马车,对自己的贴身丫头青橘叹道:“阿绣真是个有福气的人啊!”

青橘跪坐在贺绾一侧,点头说道:“姑娘说的是啊,阿绣姑娘真是王九郎心尖儿上的人啊,您看她住的那屋子,还有身边的那些婢女们对阿绣姑娘那个毕恭毕敬,瞧着她们的样子,已经把阿绣作为主子服侍了。”

贺绾微微一笑,点着头说道:“是啊!我也看出来了。”

回到家中后,贺绾换了衣裳便去见崔夫人。崔夫人今日来病已经好了大半儿,见女儿进来,便招手笑道:“阿绾回来了?见着阿绣了?”

“母亲。”贺绾走到崔夫人跟前福身请安后依偎在崔夫人的身边,撒娇说道:“女儿这半日不在母亲身边服侍,午饭母亲吃的可香?”

“香,香着呢

。”崔夫人开心的笑了笑,攥着贺绾的手说道:“你大兄还专门叫人送了两个菜来呢。”

“大兄?”贺绾一想到玉树临风俊逸非凡的贺康又忍不住笑道:“难为大兄了。听说这几日他可成了临州城最受吹捧的名士之一呢,据说谢家的五郎君都被他给比了下去。”

“哟?是吗?”崔夫人笑着拍了拍贺绾的手,又问:“阿绣怎么样?”

“回母亲,阿绣的伤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听说王九郎给她用了很珍贵的伤药,伤口虽然很深,但两日也就愈合的差不多了。女儿也看了她的伤口,如今已经结了痂,虽然看上去挺吓人的,但已经不用用外伤药了。只用汤药温补着,用不了多少时日就应该全好了。”

“那你没说请她来家里住几日?”

“女儿倒是想了,恐怕这话说出来也是让阿绣为难。”

“这话怎么说?”

“阿绣在王家,何止贵客之尊,竟有些主人的意思。我听丫头们说,她现在住的院子乃是两年前王九郎到临州时住的院子,现在阿绣却给阿绣住了。而王九郎居然挪到了旁边的听雨轩里去住。母亲可知道阿绣居住的荷韵掬风乃是主院,听雨轩乃是给外来的宾客预备的院子呢!母亲想想,这是什么规矩呀?”

“哟!”崔夫人惊讶的瞪大了眼睛,半晌方叹道:“这可真是不成规矩了呀!哪有喧宾夺主的道理呢?这王九郎可真是敢想敢做。”

“母亲,王九郎重情重义,对阿绣那是是另眼相看啊!”

“是啊!他们有同生共死的情谊。”崔夫人慢慢地点点头,又叹道:“你看看,同样是庶出的女儿,人家阿绣可比阿纹强多了。阿纹还是老夫人身边的人养的,从小也算是有见识的了,怎么……怎么就这么上不得台面,大郎君也够心狠的,居然把她给了个琴师做了妾。”

贺绾挽着崔夫人的手臂靠在她的肩头,娇声说道:“是啊母亲,不过贺纹的事情跟咱们一点关系也没有,咱们何必管那么多呢。”

“你说的是,长房的事情咱们还是少管

。”崔夫人说着,拍了拍贺绾的手,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我这身子也好的差不多了,待会儿叫人问问大郎君,咱们什么时候起身去建康呢。这临州虽好,到底是个小地方,我呀,不想再住下去了。”

贺绾撅着嘴巴摇着崔夫人的胳膊,缓缓地说道:“母亲,您的身体还很虚弱,临州城虽小,但却安全的很,我们住在自家的宅子里,吃喝不愁。闲了还能出去逛逛。所以女儿以为咱们索性再住上两个月,等过了七月天气凉爽了再走,不好吗?况且,我今儿听说阿绣也不急着走呢,王九郎的意思是让她的伤完全恢复了再走。”

“哎,你说的也是。这暑热天气赶路真是活受罪。你的身子从小就弱,也是吃不了这个苦。罢了罢了,咱们就等到天气凉爽了再走。”

“嗯,女儿多谢母亲疼爱。”贺绾开心的笑着,从面前的果盘上拿了一只蜜桃看了看,又吩咐旁边的婢女:“你们把这些水果都拿下去,把果核果皮都去掉,切成小块淋上蜂蜜,再呈上来。”

“是。”婢女答应着端着果盘下去。

崔夫人笑道:“你这丫头啊,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享受了呢。”

“嘻嘻……这是女儿新学的呢。待会儿母亲尝了一准说好。”

“呵呵,不用尝,我一听就觉得好呢。”

……

贺绣在临州城住了下来。因为王博怕她身上的伤养不好,所以决定暂不去建康。

王博不走,王麟也不想走。只是萧家的女眷却耽搁不得,王博便劝着王麟带着八成的护卫护送着萧媛等人先去建康。

萧媛不知跟王麟闹了什么别就,却执意不走,非要留下来跟贺绣做伴,萧家的两位夫人拗不过她,只得拜托王博照顾她,王博便把她接到了自己的宅邸陪着贺绣一起居住。

而贺康却不能久留,因为贺家老夫人等都不再临州城,贺公彦已经被陛下封为汉州太守,即日便要上任,贺康要以尽快的速度赶到建康去给贺公彦送行。

七日之后贺康来与王博辞行,言语之中自然说到了贺绣之事

。贺康的意思还是带着贺绣前往建康,王博却一口否决,说贺绣身上的伤还没完全好,天气炎热,恐伤口恶化,所以要等天气凉爽些之后再去建康。

贺康无奈之下只得拜托崔夫人和贺绾对贺绣多加照顾,又同王博说好,崔夫人和贺绾二人启程之时,贺绣一定会相随同至建康。商定之后贺康叮嘱了贺绣一些话,又跟王博道了费心,才带着苏培贺纹等人离去。贺康谢允之等人一走,贺绣在王博府中住的更加自在。

萧媛也搬了过来,每日都来同贺绣一起吃饭聊天,抚琴弄曲,吟诗作赋,其乐融融。

王博平日不在家,他是名士,平日里也有很多事情要做,更何况他身为王家的嫡子手中还有许多族中的事情处理,所以十有**日他都是在外边忙。但不管怎么忙,每日晚上他都会回来,都会来贺绣房中看看。

这日因为下雨,萧媛跟贺绣都不出去,两个人在屋子里下棋入神忘了时间,天黑了两个人还执棋拼杀,互不相让。明珰忙把烛台移过来放在贺绣身后的高几上。

眼前有了烛光,萧媛似是有了灵感,抬手把一枚黑子落在棋盘上。

贺绣惊讶的笑道:“姐姐这一子可真是厉害,竟把我这一大片都给堵死了。”

“你还来劲了,你刚刚连拔了我六颗棋子,我还没心疼呢。”

“呵呵,刚刚那六颗棋子算什么,姐姐这一招可是逼得我首尾难顾呢。”

“只是首尾相顾而已,还没动你一个子儿呢。”

“嗯……我必须得好好地想一想。”贺绣说着,手中捏着一颗黑子斟酌着落子。

“哎呀,这一招可谓是化腐朽为神奇啊!妙棋妙棋,这回是我首尾难顾了!”

“谁首尾难顾了?”王博一边问着一边踏进门来,烛光中他白衣胜雪,笑颜温润。

“啊,九表兄来了。”萧媛笑嘻嘻的站起身来朝着王博深深一福,“阿媛可是有几日没见着九表兄了。”

贺绣也站起身来,微微一福:“九郎君好

。”

王博点点头,走到棋盘跟前看着棋局问道:“你们二人谁的棋艺更高啊?”

萧媛嘻嘻一笑,说道:“阿绣的棋艺比我高呢,我都输了两局了。”

贺绣笑道:“我们一共下了四局,你输了两局,我们是平手。”

“可是这一局我眼看就要输了呀。”萧媛指着棋盘对王博说道:“九表兄你看看,阿绣的黑子已经占了大半江山,我已经是穷途末路了。”

“不见得吧?”王博笑着拿了一颗白子,选中一目放下去,转头对萧媛说道:“这样,你还是穷途末路吗?”

“哈!”萧媛开心的拉着贺绣笑道:“阿绣啊,九表兄这一招真是高明啊!”

贺绣笑道:“是啊,用姐姐刚才的话说,这一招才是化腐朽为神奇呢。”

王博摇了摇头,说道:“好了好了,棋道也不过是修身养性罢了,这都什么时辰了,你们连个都不饿吗?还不叫人传飨食么?”

“啊,天都黑了呢。我该回去了。”萧媛转头看了看外边黑漆漆的又叹了口气,说道:“这老天爷,居然下了一整天的雨,到这会儿了还下个不停。”

王博摆手把门外的婢女叫进来,吩咐道:“去抬软轿来,找几个妥当的婆子送阿媛回房去。”

婢女答应着下去抬软轿。萧媛忙福身道:“谢九表兄关爱。”

“呵呵,自家兄妹何必说这些客气话。”王博摆了摆手,又道:“对了,今晚早些睡,明日桓四郎设宴在花园子里赏荷,你们两个都去。桓家的几个女公子也到了临州呢,你们有玩伴儿了。”

萧媛立刻拍手笑道:“太好了,我六岁那年跟着父亲在谯州住过一段日子,曾领略过桓家美妙的音律。如今想起来还是余音袅绕呀。”

“说的不错。”王博微微点头,桓家祖上曾在前朝主理大半的朝政,后来遭皇室猜忌,渐渐地退出朝堂。然至当朝,桓家仍是一大士族。如今新帝建都建康,各大氏族经过这次的洗礼之后势力各有消长,桓家又有东山再起之势

“九表兄,阿媛告辞了。阿绣,姐姐先走了啊。”萧媛福身告退,临走时还对着阿绣做了个鬼脸。

贺绣微微笑着摇摇头,那神情淡然超脱,似乎萧媛是妹妹而她则年长萧媛好几岁似的。这份冷静自持让熟悉她的王博都有些诧然。

“九郎,怎么这样看着我?”贺绣微微侧脸,避开王博探究的目光。

“阿绣,你为什么总是这么冷静?”王博缓缓地上前两步,伸手搭在贺绣的肩膀上,低叹道:“我总是觉得你不像是个十四岁的小女儿,反倒是历经世事冷眼笑看人间的妇人一样。”

贺绣心中一惊,不自然的笑道:“九郎说的这是什么话?人家怎么那么不爱听呢。难道十四岁的阿绣看上去像个年老的妇人?”说着,她转身去走到榻上坐下,拿过镜子来认真的照着。

“傻丫头。”王博也走到榻几跟前,在贺绣的身后坐下来,伸手拿走了她手里的镜子,“我说的不是你的面容,而是你的心境。你怎么……好像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的样子呢?”

贺绣长长的叹了口气,摇摇头说道:“适逢乱世,能够偏安一隅保得一世平安也就足够了,太多的奢望只能让人迷失了方向,找不到自己该走的路啊。”

“就因为我们生逢乱世,才更应该及时享乐啊。”王博揽着贺绣,手指在她脸颊上轻轻地抚过,低声叹道:“你看看你,明明还是个未曾及笄的小娘子,却偏偏生就一颗沧桑心。真是叫我心疼啊!”

贺绣微微低下头,躲开王博的手,说道:“多谢郎君垂爱,阿绣实不敢当。”

王博看她有些抵触,便收回手来,在棋盘上轻轻地敲着,目光却依然不离开贺绣的脸:“好了好了,我只愿与卿两情相悦,阿绣不要说那些扫兴的话,好不好?”

贺绣笑了笑,只把头低的更深,却没有说话。

明珰见二人都不说话了,便上前来福身询问:“郎君,姑娘,飨食已经准备好了,请郎君和姑娘示下,是否传饭呢?”

王博点点头:“传饭吧。”

“是

。”明珰转身下去,不多时便带着八个婢女鱼贯而入。

案几棋盘被百灵带着婢女撤下去,另有一张方桌摆到了榻前,明珰一挥手,八个婢女排队站在了案几旁边。明珰把婢女们手中的食盒依次打开,把里面的菜肴一道道的端上了案几。

琥珀桃仁,蒜蓉蒸虾,山药肉丸,还有南乳花生烧排骨等,荤素搭配皆是王家家传秘制的菜肴。色香味俱全,十分的精致。另有四个精致的小咸菜都是贺绣喜欢的,这些日子在王家府邸贺绣越发喜欢吃这里的厨子炖的清粥,几个小咸菜都是常备的。

王博见菜肴粥汤都摆放整齐,便对身边的贺绣说道:“来吧,吃饭。”

贺绣起身坐到了案几的另一侧,接过百灵递过来的粥,一点一点的吃。

名士之家都秉承食不言寝不语的,王博和贺绣虽然一起用饭,但却都不说话。

饭后,明珰带着婢女上了菊花茶漱口,王博漱口后吩咐道:“你们都下去用饭吧。”

“是。”明珰接过王博手里的茶盏,回头看了婢女一眼,两个人忙上前去抬了案几悄然退下。

贺绣饭后有散步的习惯,便站起身来慢慢地下了榻,往门口走去。

“阿绣去哪里?”王博也站起身来,慢慢地整了整宽大的衣袖走到贺绣的身边,看着门外的雨丝说道:“外边下着雨呢,你要去哪里啊?”

“在走廊里走走。”贺绣笑了笑,侧脸抬头看着王博,灯光在他的脸上留下了一片暗影,把他往日里的一脸冷漠都遮掩了去。此时的王九郎看起来更像是寻常的世家子弟,更像个没有显赫身份的温润少年。

第二日天一早贺绣起身,看见外边灰蒙蒙的天空问道:“还下雨吗?”

“回姑娘,不下了。昨晚淅淅沥沥的下了一夜,直到四更十分方停了。”明珰忙上前服侍贺绣起身,又问:“姑娘,今日赴桓家四郎君之宴,就穿那件鹅黄色的裳服可好?”

“太出挑了。”贺绣摇摇头,说道:“我还是更喜欢素淡一些的,不是有一件浅蓝色的吗?把那件拿来吧

。”

“是,姑娘。”明珰答应转身打开衣柜,把那件浅蓝色的杭绸裳服拿了出来,又拿了一条月白色的百褶裙。

百灵端着洗脸水进来,和明珰二人服侍贺绣穿衣洗漱。

朝食的时候王博没有过来,只叫他的贴身婢女玉珥个贺绣送了一盅品上燕窝羹。并让玉珥福身给贺绣请了安,微笑着说道:“姑娘,九郎君说这个要空腹吃才对身子好呢。”

贺绣笑着点头,说道:“多谢九郎君美意,也谢你一大早的跑这一趟。”

“瞧姑娘说的,奴婢服侍姑娘为主子当差还不是应当应分的嘛。”玉珥说着,便上前来跪坐在贺绣旁边,把那一盅燕窝羹递到了贺绣的面前。

贺绣一边慢慢地吃着燕窝羹一边问道:“九郎说没说我们何时动身啊?”

“郎君没有说,姑娘也不必着忙,桓家四郎君跟我们郎君是至交,早些晚些应该无妨的。”

“哦,是这样。”贺绣笑了笑,心想原来不仅仅是来送燕窝的。

桓家在临州城也置办了产业,这座小花园子虽然不大,但却是一步一景,处处精致。

王博和贺绣萧媛的马车在桓家门口停下,桓四郎便带着姬妾迎了出来。桓裕见了贺绣也上前去拱手笑道:“阿绣女公子,桓四这厢有礼了。”

不等贺绣开口,王博则在一旁不悦的说道:“桓四,把我们挡在门口不是待客之道吧?”

桓四郎呵呵大笑,摇头叹道:“哎呦!一向冷静自持的王九郎也怒了呀!真是奇怪,奇怪啊!”说着,他大袖一挥,朗声道:“九郎,萧家女公子,贺家女公子,三位请!”

王博淡淡的哼了一声,长袖一拂,抬脚进门。

萧媛和贺绣则对着桓裕微微一福,跟着王博身后进门去了。

桓裕哈哈一笑,吩咐身后的姬妾:“好生服侍萧女公子和贺女公子进笠亭去吧。”

桓家花园的环境古拙大气,一色全用水润大青石做了屋基

。单檐歇山顶,面阔三间。堂北平台宽敞,池水旷朗清澈。荷池宽阔,红裳翠盖,清香宜人。池畔仅点缀几座亭榭小筑,显得疏朗、雅致、天然。

笠亭是桓家花园中的一个小亭子,“笠”即箬帽,亭作浑圆形,顶部坡度较平缓,恰如一顶箬帽,掩映于枝繁叶茂的草树中,摒弃了一切装饰,朴素无华。山小亭微,搭配匀称,衬以亭前山水,俨然一戴笠渔翁垂钓,悠然自得。

萧媛和贺绣随着桓裕的姬妾穿山渡水来到笠亭之外,便见两个穿着浅绿色裳服的清丽女子站在亭子外边,见了她们二人到来,微微一福,齐声笑道:“萧姐姐,贺姐姐,二位好。”

“这就是二位妹妹吧。”萧媛上下打量了眼前这一对儿模样十分相似的女孩儿,拉着贺绣说道:“阿绣你看看,这就是桓四郎君两个嫡亲妹子,是双生女呢。”

贺绣也笑道:“真真是万物造化。二位女公子长得一模一样,真真教人难以辨别啊。”

左边的女公子微微欠身说道:“我叫淑言,姐姐叫我阿言就好了。”

右边的女公子也微微欠身,说道:“我叫淑容,姐姐叫我阿容吧。”

“阿言,阿容。”萧媛伸手牵着二人,左看右看,笑嘻嘻的说道:“能认识你们真是太好了。”

桓淑言笑道:“萧姐姐,贺姐姐,快里面请。咱们里面坐着说话儿。”

“好,好,咱们进去说话。”萧媛在四个人中年纪最大,她拉着桓淑言,桓淑容则拉着贺绣的手,四个人前后进了笠亭。

笠亭里早就摆设精致,屏风高几软榻果点等全都齐备,榻边搁着一座绿釉狻貌香炉,炉身是覆莲座上捧出的一朵莲花,花心里的莲蓬做成香炉盖,盖顶一只戏球的坐狮,炉里焚了上品沉水香,几缕雪色轻烟从坐狮口中悠悠逸出,清凉沉静的芬芳悄无痕迹地在这寂静的殿中萦纡袅袅,飞香纷郁。

桓家两位女公子和萧媛贺绣分宾客入座后,旁边的婢女上前来给她们四人斟茶。

桓淑言比桓淑容早出生半个时辰,是为姐姐

。此时桓家没有长辈在,她便以女主人的身份端起茶盏来,对萧媛和贺绣说道:“二位姐姐,请用茶。”

“好。”萧媛举起了茶盏含笑说道:“今日有幸,咱们姐妹能在此相聚,真是高兴啊。”

“是啊,真高兴。”桓淑容也举起了茶盏对贺绣说道。

“是,是高兴。”贺绣微微的笑着,轻轻地啜了一口茶。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四个人刚互相熟悉呃些,便有婢女进来回道:“四郎君叫人来传话,说宴席已经齐备,请二位姑娘陪同贵客移步烟霞阁。”

桓淑言点头说道:“好,你去回四郎君,我们这就过去。”

“二位姐姐,我们走吧。”桓淑容缓缓起身,微笑着说道:“四兄长在烟霞阁设宴,请九郎君和二位姐姐赏荷,听雨,抚琴,吟诗。”

“哦?”萧媛很是惊喜,“今天我们除了赏荷,弹琴之外还能吟诗?真真是雅致之事。”

“二位姐姐,请吧。”

“妹妹请。”

四个士族女公子宛如一把水葱似的整整齐齐的出了笠亭,在婢女们撑着的水墨画十六骨大伞下逶迤往烟霞阁去了。这情景自那边的烟霞阁上远远看过去,竟像是一副水墨行乐图似的赏心悦目。

烟霞阁为三层高的阁楼,宴席便设在三层,共六副榻几。每副榻几上都摆上了果品点心,香茶酒水。

桓裕和王博已经先到了,桓家二位女公子和萧媛贺绣上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在榻几上坐着喝茶呢。

“阿言(阿容)见过九郎君。”桓家的二位女公子一起福身给王博见礼。

“四郎君。”萧媛和贺绣也再次给桓裕见礼。

“二位女公子多礼了。”王博淡淡的笑了笑,举了举手中的茶盏,“今日带阿媛和阿绣二人来访,多有叨扰了。”

桓淑言忙欠身道:“九郎君言重了,我们姐妹久慕二位姐姐,正愁着不能结交呢

。”

“好了好了,九郎如今也这么多虚礼了。”桓裕摆了摆手,说道:“开宴吧。”

晋庭士族之间男女没有那么多规矩,桓裕和王博又是当今名士,萧媛等也是士族贵女,只有贺绣为庶女身份,但却因和王博有同生共死的情谊而被桓裕等人看重,所以六个人同室开宴,也没什么可非议的。

桓裕坐在主榻上,王博坐在他左手主客的榻上,萧媛坐在桓裕右手便的榻几上。贺绣坐在王博一侧,桓淑容坐在贺绣对面,负责招待萧媛,桓淑言则坐在桓裕的对面,负责照顾贺绣。

十几个婢女提着食盒入内,把各色美味佳肴摆放在诸人面前的案几之上。

桓裕举起酒杯,朗声道:“诸位,今日我们六个人,却是王,桓,萧,贺四家人相聚,也算是一件雅事了。为这乱世的相聚,让我们共饮一杯。”

王博端起酒杯应道:“好,共饮。”

萧媛贺绣等人都不多言,只跟着王博之后举起酒杯,皆是一饮而尽。

王博看贺绣喝酒,便悄声说道:“你身上还有伤呢,不要贪杯。”

贺绣点点头,把喝了一半的酒杯缓缓地放下。

“咦?怎么回事儿啊?”桓裕看见王博和贺绣窃窃私语,便不依不饶的问道:“为何阿绣的酒不喝?”

王博微微瞪了他一眼:“起什么哄?阿绣身上有伤,不能饮酒。”

“阿绣不能喝,总有人能喝吧?”桓裕玩味的笑着,“人家能替你挡箭,你就不能替人家挡酒吗?”

“你……”王博气结,却也无奈,便把贺绣酒杯里的酒拿过来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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