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暖摇头说不必,她来见老夫人才换的衣裳,脸上没有涂脂抹粉,也不用担心花了妆。这就是素面朝天的好处,大不了洗把脸,上哪儿去都不耽搁功夫。

叶知闲怨怼的睨斜蓝笙,从牙缝里挤出句话来,“巧言令色,没安好心!”

蓝笙冷冷看她,“巧言令色也好,口蜜腹剑也好,和你什么相干?”顿了顿扯起嘴角干笑,“你莫不是眼红吧?真要想去也不是不能够,叶大小姐开开尊口,蓝某大人不计小人过,可以另替你想法子。”

知闲啐了一口,“你想得倒美!别说本小姐不屑与你同往,就算真的要去,没了你,难道我还到不了陶然酒肆吗?”她昂首走出了抱松亭,只道,“本小姐心胸宽广,没那闲情逸致和你一般见识。山水有相逢,你别得意得太早,小心乐极生悲罢了!”说着领婢女仆妇逶迤去了。

布暖朝她离开的方向看看,喃喃道,“还是等会儿吧!万一她另安排了马车和我们同去,等到她也好做伴。”

蓝笙不耐瞥了知闲的背影一眼,“她是个骄傲的人,万万拉不下这个脸的。不必等她,咱们这就走吧!”

布暖垂首跟他到府门口,车辇早在那里等着了,曲柄镂雕支撑的油布车棚,高高的车辕,简单小巧。

秀取来帷帽给她带上,别住了皂纱下沿嘱咐,“没有奴婢们陪同前往,你自己要多加小心。”又对蓝笙欠个身道,“我家小姐初来长安,一切劳公子多照应。”

蓝笙微颔首,自己先上了车才探身来拉她。布暖犹豫着去搭,他的手掌带着薄薄的茧子,温暖有力的,手指收拢,把她紧紧攥在掌心。布暖头一回和男人这样靠近,红着脸大感不自在,所幸蓝笙看不见,她倒也能装得落落大方。

鞭子凌空“啪”地一抽,两匹顶马撒开蹄子奔跑起来,转便眼出了春晖坊。

布暖隔着皂纱左右观望,官道两侧是林立的酒肆茶馆,商铺门前挂着流光溢彩的五色灯笼,门廊下盛装妖娆的女子迎来送往。朱红大门里,胡腾舞者戴着缀满珠宝的蕃帽在高台上跳跃旋转,腰间银铃伴着每一个动作飒飒作响。鼎炉里的熏香蒸腾得满室迷蒙,长安处处浮动着繁华和奢靡。

她倚着扶手指了指那片欢乐的海洋,“那是什么地方?”

“那里么?”蓝笙淡漠的一瞥,“平康坊里的濯春楼,贵人们寻欢作乐的去处。”

“我们是要去那里?”布暖笑了笑,“看上去真热闹。”

蓝笙摇头,“你还真信知闲的话?男人有时应酬,出入于这样场合在所难免,我也不敢说我们洁身自好得柳下惠似的,但也不至于像知闲说得如此不堪。此次宴客也算公务,大白天去那种地方总归不好看,你舅舅是个爱面子的人,不愿背后落人口实,何况还要给你接风。”他转过脸来,看不清皂纱后面的五官,眼神却分外专注,正色告诫她,“好人家的姑娘从来不去那里,那是个堕落的销金窟,会把人带坏。往后就是经过这里,也要绕道而行。”

布暖垂下眼说是,他还真是宽以律己,对她谆谆教诲,俨然是个正人君子,对待自己怎么样呢?眨眼就变成了“在所难免”。其实她长在陪都,洛阳教司坊也是遍地开花的,妓院里的胡姬粉头们夜夜笙歌,歌声顺着洛水能飘出安化门去。

“既然你知道那里会把人带坏,为什么还要去?”她装傻充愣,小指勾起了遮面,状似无辜的眨着大眼睛,“你同舅舅说说吧,知闲姐姐不喜欢他往那种地方去呢!”

蓝笙在她秀丽的眉眼间巡视,温声道,“暖儿也不喜欢,是不是?”

她点点头,“君子以厚德载物,其身正,不令而行。我知道公子和舅舅都是自小熟读孔孟的,况且又身在要职,常出没那种场所有失体统的。”

这种劝谏的话换个人说,或许他会觉得厌恶甚至愤怒,可从她嘴里出来,他竟会觉得天籁般的悦耳动听。

蓝将军太了解自己了,他出身显赫,母亲是阳城郡主,父亲官拜太师兼上府果毅都尉,前头四个姐姐,他是老幺,家里拿他当心肝肉命根/子。他是衔着金钥匙来到这世上的,打从落地就注定是个混子。这二十几年来对什么都不甚上心,除了打仗卖命以外一身的臭毛病。学里的师傅也好,家里二老也好,谁在他面前啰嗦他就跟谁急,原以为这辈子就这么无法无天的过了,谁知情况居然急转直下。

“我听你的。”他说,笑得颇有深意,“本来就是闲得发慌找乐子,往后有正经事要办,那边不撂下也不成了。”

他说“我听你的”,这话叫她背上直起栗。茫茫然又不敢看他,慌忙放下皂纱别过脸去。

女孩家害臊,蓝笙也不以为然。她平静得一潭死水反倒不好,容易忽视他。必要的时候要摇晃摇晃,起了涟漪才能感觉到他的存在,男人抛砖引玉是天经地义的事,反正他皮厚,也不怕被她笑话。

他咳嗽一声,慢吞吞道,“我和你舅舅走得近,以后常来常往,你总叫公子显得疏远。”

布暖想了想,“不叫公子未免不敬,你是我舅父的朋友。”

蓝笙手里的牛皮鞭子悠哉摆动,笑道,“哪里来这么多的规矩!我和你舅舅不一样,大家各自随意,日子才过得舒心。你叫我蓝笙也成,晤歌也成,只是不要再以公子相称了。”见布暖不应,他偏头打量了下,戏谑道,“莫不是怕容与怪罪?这人当真是个假道学,你还没见他就怵他?别怕,他要是说什么,自有我来抵挡。”

布暖的确纳闷,这个蓝笙热心过了头,这么套近乎也不是个事儿,想辩驳又怕不小心得罪人家,只有闷头默认了。

一时无话,坐辇在官道上行进,拐过几个转角,蓝笙把鞭杆在车辕上轻轻磕了声,顶马慢下来,容与设了饭局的陶然酒肆便到了。

酒馆里香气暾暾,没有油腻的饭菜味儿,布置得也简洁雅致,利落的门窗线条和雪白的绡纱,隐约还有琴歌传出来。

店里的伙计穿着缺胯袍,衫子的一角掖在腰带里,连跑带纵的上前叉手行礼,“蓝将军怎么这会儿才来,大都督在雅间等了有一阵了,小的引二位上去。”边却行边搭讪,“小的看今日大都督宴请的是大官呐,一个个膀大腰圆肥得流油。也赶巧了,从幽州来了个唱曲的团儿,里头姑娘漂亮,变文、莲花落子、花鼓戏、高台曲儿样样拿手,回头小的挑两个来伺候郎君们。”

蓝笙笑应,“你这兔崽子生意经玩得转!别忙指派一处,另往听涧雅序打发一伙,先叫他们等着,我过会儿就去。”

小二响亮的回了个“得令”,眉开眼笑的引两人上了宽阔的台阶。

陶然酒肆很大,环境也清幽,左右两边的楼是独立的,用天桥和主屋连接。但凡能搁下花盆的地方总有绿意盎然的花草,这吃饭买醉的地方倒不似别处艳俗,很有些出尘的味道。

蓝笙对布暖道,“咱们先过你舅父那里去,见了礼再退出来,容与离席也有交代。”

布暖不愿意见陌生人,却也无可奈何,到了这里横竖要听他安排。好在那里有舅舅,还算有人可倚仗。

“别怕,请个安就行了,耽搁不了多久。”蓝笙见她踟蹰,便微躬着身子软语宽慰。

说话间到了一片亭台上,三面帘幕低垂,正门前纵向挂了两排大红灯笼。布暖抬头看,风吹着竹帘微微摆动,隐约看见亭内趺坐了几个人,不知说了什么,笑得轰然有声。

蓝笙低头问,“你还认得出哪个是你舅父么?”他朝屏风前的人一指,“那个穿官袍的就是。”

布暖望过去,舅舅没有坐上首,半个身子斜倚着凭几,露了个侧脸看不真切。只见到一身紫色绫罗朝服,腰上金玉蹀躞下挂着金鱼袋,没有戴武弁,头发挽得一丝不苟,单单坐着,已是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布暖心里突突跳起来,没来由的有些胆怯。这是长辈,还是个规矩大,教条严的。她小心审视,脑子里昏沉沉的思量,眼前这位舅舅的气势和昨夜判若两人,她一定是睡迷了,怎么会以为舅舅是那个温柔儒雅的模样呢!

“晤歌怎么才来!”亭里面南而坐的人眼尖,率先站起来,抱拳道,“蓝将军好忙的人!上将军适才还说你呢,叫咱们好等!”

蓝笙脸上带着官场上惯用的笑容,热络拱手还礼,“东林公,培如兄,长远未见,仔细算算有半年多了,二位别来无恙。”

布暖的视线停在舅舅身上,他搁下酒杯起身回望,眉目俊朗,难得一见的堂堂好相貌。嘴角似乎还有笑意,凝望的时候专注,眸中浮动的却是隐隐绰绰的寡淡。

她悚然,忙紧走两步敛衽,“舅舅安好,暖儿有礼了。”

容与点头,温声道,“路上劳累了,昨日回府晚,原想见见你,又怕你已经歇下了。”他说着,想起灯影映照下投在窗户纸上的身影,不由要发笑,“你几时安置的?”

布暖有些心虚,怔怔道,“我睡得早,戌正时牌就歇下了。”

他嗯了声,“你父亲母亲可都好?”

布暖应个是,“劳舅舅记挂,父母大人一切都好。”

他微蹙了眉,“自己舅舅跟前别拘着。”说罢换了个笑脸,带她向二位节度使引荐,“这是容与的外甥女,昨日才到府里的。”又对布暖道,“来给二位郎君见个礼!”

布暖施施然一拜,“郎君们有礼。”

节度使们拱手还礼,那个叫培如的腆个肥腻的大肚子笑道,“表小姐如此美貌,怕是太平观那位都要比下去了!先前瞧着是和晤歌一道来的,我还当是小蓝夫人呢,正懊恼没赶上晤歌好事,原来是虚惊一场。”

布暖面上尴尬,容与颜色里带了三分忌惮,“曹公这话万不敢当,容与家眷怎么能与千岁比肩,这是犯上,折煞容与了。”

蓝笙不似上将军那样谨小慎微,在他看来曹培如真是天下第一等有眼光的人。小蓝夫人……这样的称呼当真讨人欢喜到极点了!

他旋身引两人上座,嘴里笑应着,“蓝某借培如兄吉言,盼着今年良缘能到,早些迎娶如花美眷吧!来来共饮一杯,二位这一路上见闻定是不少,快和小弟说说西域风土人情,我打小就向往敦煌,这趟朝廷派人过去又差了一步,可惜了。”

培如嗤笑道,“什么好的,黄沙漫天!打喷嚏不拿手捂着,都能给你吹一嘴子土!”

东林叹了口气,“苦差使,回了长安才知道什么是天上人间!二位将军现下驻守京畿,那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好事,怎么反倒眼热咱们!”

那边谈兴正浓,容与告了个假,伸手摘下她头上帷帽道,“我和蓝笙有个长订的雅间,那里清静,我先送你过去,你随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