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急。”容与下意识抚了抚腕上长命缕,“既然是正经说媒,怎么请了私媒来?州府官媒也不在少数,我沈家姑娘可不是随意就相与的。”

这话是说到点子上了,李量给蹿掇来求亲完全是依着贺兰敏之的意思。听他说沈家小姐多标致、多宜人,他就是想看上一眼。请官媒,一旦这里应下了就反悔不得,当真要三媒六聘迎回去的。他们最初的设想只是借着李量的名头把亲定下,等过大礼时往贺兰的庄子上送。私媒不比官媒,作不得准,事先说好了是正妻的,等进了门变成侍妾的也多得是,全看男方乐不乐意。但要是官媒出手……李量虽然和贺兰交好,毕竟谁也不愿意做大王八。名正言顺的老婆送人,也太坍台了些。

尤四娘闻言不太乐意,也顾不得镇军大将军何等的英名在外了,悻悻道,“上将军门缝里瞧人,把人都瞧扁了。奴虽是私媒,手里斡旋过的婚事不下百宗,就连常乐坊首富赵家的媒也是我保的,人家日子过得还不是好好的么!”语毕,满脸堆着笑又道,“俗话说地上无媒不成婚,我们做中间人的不过是给两头拉个线,官媒也好,私媒也罢,看的还是两个人的缘分。缘分到了,谁来做媒都是一样的。”

容与扔了个眼锋过来,坚冰似的冷彻人的心扉,直望着尤四娘道,“赵家是鳏寡合婚,你这么比,莫非不想要你的招牌了?”

这下子真吓着尤四娘了,大脸上的肥肉抖了抖,转而对蔺氏道,“我只是一比,老夫人您瞧瞧……”

蔺氏斜了她一眼,颇不高兴的神情,“原就是你的话说岔了,不单上将军不喜欢,我听着也不喜欢。结亲是喜事,你拿鳏寡来比,打头就沾了晦气,后头也甭谈了。”

尤四娘听出来了,这是存心挑刺,压根就没有半点要结亲意思。也是的,但凡同贺兰公子搭边,除了咸肉庄卖春的,寻常人家谁敢招惹!可惜了她一套口若悬河的看家本事,遇上诸如此类的官宦大族,英雄无用武之地,有劲也不敢使了。

李量干干的笑,“上将军莫上火,那不是在下心急么!官媒忒麻烦,房产田地要计算丈量,一来二去的倒腾,少不得费上三五日。我怕小姐这段时候另许了他人,届时岂不悔青了肠子!”

容与吊了吊嘴角,似笑非笑道,“国公这样就不对了,沈某虽不才,也不是平常贩夫走卒。市井百姓为了省两个钱请私媒,倒也情有可原。像国公这等地位身份的,提亲如此草率,真真说不过去!”

贺兰敏之早料到沈容与没那么好打发,狠狠咬了咬牙,只得另作计较。他漫不经心的摇扇,似乎和自己毫不相干,说起了局外人的顺风话,“我原说仓促了惹上将军不悦,只怪崇义没做好万全的准备。上将军是大唐军机重臣,轻慢了的确不成话。”

容与一哂,“这话不敢当,只是瞧着咱们同僚,该当计较的也计较不起来,换作旁人,沈某早就不客气了。以往同朝为官,日日得见,却是文武各司其职,也不常往来,二位对沈某不了解也是有的。我们沈家宗族和旁的人家不同,从没有嫁了女孩儿就此不闻不问的先例,好与不好,要管一辈子的。我先知会崇义兄一声,若是阁下有心,下次请另聘官媒,届时咱们再详谈如何?”

要管一辈子?娶个媳妇儿,附带捎上一家子爹,谁还敢来!贺兰这算盘是打到头了,李量掂了掂,才觉自己昨天怎么昏了头,乐颠颠就答应趟这趟浑水!那个叫贺兰念了一夜的小娘子是谁家家眷?不是小门小户的碧玉,是镇军大将军家养在高楼的闺秀啊!沈容与自小军中打滚,练就的一身武艺是舞台上耍花枪用的吗?他抡起拳头来比他们脑袋还大,惹他恼火,谁能经得住他一下半下?

李崇义很快擂起了退堂鼓,全当今天来将军府串了回门子。就算私媒说成了,把人家小姐转赠贺兰的事也办不成,沈大将军三天两头要查人的,发现自家外甥女像妾似的易了主,恼羞成怒下会干出些什么,谁也不知道,说不定转天就把他给活埋了。将军令下五十万大军,拔根毫毛就能让楚国公府就此消失得干干净净。喝酒宿妓、走鸡斗狗,这些东西是他的爱好,贺兰那里吃些暗亏没什么。要是关系到身家性命,那就得慎之又慎了。

贺兰敏之那里是勇者无惧,他没见着要见的人很有些不甘愿,今天算是无功而返么?倒也不是,至少知道了沈容与的外甥女还未许配他人。不是说另聘官媒再详谈么?那就说明她和蓝笙是没有关系的,障碍排除一个是一个,也不错。他回忆了一下那姑娘的面孔,优雅纤瘦的,只巴掌大的样子,看着便让人打心底的动容。他半倚着扶手,愈发悠悠然向往起来。

沈容与做出送客的姿态,李量搔着头皮站起来,他也正盼着快些离了这是非之地。所谓的求亲碰个软钉子,比起遭沈大将军老拳相向根本不算个事儿。他们那点心思真要说出口,换了谁都要发火。所幸沈容与涵养好,到目前为止都还是客客气气的。他和贺兰不同,贺兰身手不赖,或许还能和沈容与过上几招,自己那点三脚猫功夫不顶用,真要动起手来,只怕要被拆了骨头喂狗。

正要拱手作别,不防贺兰那里丢来个眼色,他的心肝往下沉,无奈道,“上将军见谅,崇义还有个不情之请,可否请教小姐芳名?”

容与脸上再无笑意,不耐道,“国公竟忘了过礼的规矩!问名在纳采之后,如今女家未应,国公就要越过次序去么?”

李量噎了下,忙抱拳讪笑着开脱道,“是我孟浪了,心里一味念着,倒失了礼数,惭愧惭愧。”

贺兰敏之心里只顾冷笑,问不出个所以然来没什么,要瞒是瞒不住的,他铁了心要查个人,还有难得倒他的地方!他慢慢退到门外,对蔺氏俯首道,“常住今日不虚此行,从前听家母提起过老夫人,极力夸赞老夫人德配孟母,教养出上将军这等光耀门楣的英才来。常住心里敬佩,只是遗憾没有机会聆听老夫人教诲,改日再登门来探望老夫人。”

蔺氏暗叹这贺兰敏之果然是个得人意儿的,顶着这般鲜花样的脸,要不是听说过他的恶行,真要被他的外表骗过去了。

“贺兰公子客气了。”蔺氏笑了笑,“今儿走在雨里,一路辛苦,恕不远送。”

贺兰祖上是鲜卑人,眼睛较之一般唐人深邃,微眯起来,眸子影沉沉恍如躲着妖魔。临要走,还别过脸瞥了蔺氏身后的知闲一眼。蔺氏自然都瞧见了,就因着他的长相,先前抱着菩萨样的宽容心态,甚至觉得他应该是受迫害的。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的坏名声全来自于嫉妒者的栽赃。但当她看见那道轻佻的视线落在儿媳妇身上时,她的悲悯霎时荡然无存,紧抿起了嘴唇,眼皮子半阖上,立马成了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主家脸色都不佳,客人们也无趣,匆匆作了揖,便领着媒婆子告辞了。

容与旋身回屋里,脸上怒容方流露出来,坐在圈椅里不说话,弄得众人呐呐的。

蔺氏看看知闲,她脸颊泛红,勉强做出一副沉着的样子,站在那里还有些回不过神来似的。年轻姑娘没经历过这些,被那厮弄得六神无主,于是心里越加憎恨起贺兰敏之来。

“两个没安好心的,日后再借着由头过府,门上别叫他们进来。”蔺氏相当生气,嫌婢女打扇子不得力,自己夺了哧哧的摇,边道,“真真混账,只当沈家是什么人家,主意打到咱们头上来了!”

老夫人这通脾气发得突然,之前还好好的,一转眼就怒不可遏,也让人摸不着头脑。

在条屏后站了半天的布暖提裙走出来,堂上人皆是满脸阴沉,她不免生怯,揉着衣带道,“暖儿对不住外祖母和舅舅,才到长安没几日就惹出这样的事端来,我真是羞愧的无地自容。”

以她现在的处境什么都不盼,只希望安安静静蜗居在沈府一隅,不要给任何人招惹麻烦,甚至希望他们能忘了她的存在。可是那该死的贺兰敏之不放过她,翻箱倒柜把她挖出来,变着花样的说什么亲,让她这么突兀的亮在沈家人面前。

她咬着唇直想哭,一方面是尴尬,一方面是害怕。她压根不想和那些纨绔有什么交集,也担心贺兰真会去查她的身世,倘或真叫他查出来了,父亲怎么办?舅舅又怎么办?

“哟,这是怎么话儿说的!”蔺氏见她抽噎,上前搂她在怀里安抚道,“这事不怪你,姑娘大了,长得又漂亮,总少不了引来男人的觊觎。这有什么,没听说过惹人爱反倒哭鼻子的了,真真是个傻丫头!快别哭,你一哭我也要跟着掉眼泪!你心里苦,什么也别说,外祖母都知道。你只管放心,没有过不去的坎儿,不是还有你舅舅么?有他在,那贺兰有天大的本事也不敢造次。”

布暖曲腿应是,越过蔺氏肩头的金彩纹绘看容与。他正抬起眼来,那目光清冽,直望进她心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