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唢呐笙簧、没有高僧超度、没有嚎哭不舍、连披麻戴孝的都没有。一帮子男人,沉默着守灵、沉默着点香上供奉、沉默着盖棺发送。这样草率仓促的丧事,说不出的无辛酸和凄凉。

容与最终没下得去手,还是冯河代劳的。他也没法子保管那只匣子,曾经有过很多次同样的任务,但这次是最叫他不舒服的。因为带了个人情感,他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下面郎将觉得意外,只有自己知道这件事对他产生了多大的触动。唯一一次无关政治和野心的屠杀,贺兰是为爱送命的,和那些心机深沉的政客不一样。

出殡的时候雨停了,云层厚重,没有太阳。墓穴是临时选的,找了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暂且让他落脚,等日后寻了机会再行迁葬。

回来比去时快得多,日夜兼程,只用了一半时间便到了长安。踏进皇城头一件事就听说太子和天后闹翻了,武后为了让弘死心,并没有刻意隐瞒扑杀贺兰的消息。太子闻讯悲愤交加,政务是不管了,自己关在东宫,连着两天粒米未进。李弘自小身子孱弱,这回伤筋动骨,很快便卧床不起了。

容与和冯河入麟德殿见天后,武后坐在帘子后头,听他描述经过,沉默良久方道,“可怜我姐姐,半点骨血都没留下。一个枉死,一个该死,怪得了谁?”

那个尖利单寒的喉咙,泄露了一颗被权势腐蚀的心。这样冠冕堂皇的人,的确适合坐在那把交椅上。容与面上澹宁,垂眼道是。珠帘后出来个内侍,他示意冯河把匣子呈上去,便在一旁静静待命。

隐约听见木匣开盖的声音,这样的天气没有冰渥着,不知道那只耳朵成了什么样。也许腐烂了,也许还生了蛆虫,天后这等胆色,叫须眉汗颜。

许是查验确定了,武后换了个略微轻快的声气,“你前头关押兆奚,这件事我便不予追究了,想必你有你的道理。我知道你和太子有些交情,重情义固然可贵,审慎却也是要紧的。你加官以来我一直看在眼里,也颇器重你、信得过你。你是稳当人,我瞧比那些只会耍嘴皮子功夫的强得多,可不要叫我失望方好。”

容与心下一凛,他扣押兆奚的目的当然瞒不过武后,武后对他也留了一份心。所幸这趟证明贺兰死了,否则接下来他连自保都难。这是真正的伴君如伴虎,圣人和她的角色完全对换了。大唐的天子,反倒没有这位“天下第一后”难对付。

君子审时度势,以后的岁月里,只怕要忠心依附她,才能求得平安富贵了。

他谦卑的揖下去,“臣自当誓死效忠天后,以报天后知遇之恩。”

珠帘后嗯了声,又道,“弘抱恙,你去瞧瞧他吧!你们年轻人说得上话,替我劝劝他。”言罢长叹,“他如今见都不愿见我,他一定恨我,恨不得我死!”

说到最后竟是咬牙切齿的,容与背上淋淋出了冷汗。武后眼里只有两种人,一种是臣服者,一种是敌人。如果不服管教,就要被铲除。不管对方是谁,政敌也罢,亲人也罢。

同她对话要分外小心,他忖了忖道,“殿下仁厚,且尚年轻,不懂天后一片苦心。天后宽宏,定然不会同殿下计较。臣这会子过去,能否劝动殿下也不得而知。臣虽浅薄,但也势必尽力而为,请天后放心。”

武后似乎还算满意,“如此甚好,爱卿去吧!”

他松了口气,领旨躬身却行出来。下了夯石台基朝东宫去,过了通训门再往南,东宫莽莽,弘留宿哪个宫也没有定数,只好随手拉了个内侍询问。那内侍请他稍待,自己踅身进了门里找人,一会儿请出了东宫总管郑暍。

“哎呀上将军!底下人不懂规矩,叫上将军久等了。殿下在丽正殿,奴婢给上将军带路,请上将军随奴婢来。”那郑暍一甩拂尘,扭着那水蛇似的细腰替他引道。边走边回头说,“上将军好歹规劝,殿下这两日……不好。”

容与唯觉心惊,“怎么?”

“喏,不就是贺兰敏之的案子么!”郑暍揉着眼皮道,“殿下那日和天后起了争执,奴婢不敢近前,只敢远远听着。母子两个吵得很厉害,还翻出宣城、义阳两位公主的事。天后指责殿下‘愚不可及’……”他战战兢兢左右看看,压低了嗓门道,“天后一走,殿下便绝食了。到今日戌时满三天,怎么劝都没用。奴婢回禀过蓬莱宫,可是在日头底下站了两个时辰,天后竟一句话都没派人传出来。”

心里只装着天下的女人,小家在她眼里并不重要。横竖儿子多得是,李弘仁孝有余,武略不足。也许她早动了废太子的念头,只差加上最后一捧火。

“殿下现今如何?”将近丽正殿,他抬头望,斗拱飞檐,庑殿顶下的金字匾额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郑暍摇头道,“肺疾愈发厉害,又不肯传御医。”

容与不言语,沿着台阶进殿内。四周寂静无声,宽广的地罩顶上挂着淡黄的绡纱,东面一排槛窗洞开着,风一吹,满殿的帷幔鼓胀飞扬起来,有种幽冥般阴戚的感觉。

郑暍佝偻着背走了两步,带着胆怯的语气试探着叫,“殿下?太子殿下?”

没有人回应,宫殿纵深处昏暗而模糊,青黑的芯子仿佛张开的大口,随时准备吞噬。

光要甲发出细碎的金属碰撞声,他迈了一大步,拱手道,“臣沈容与,求见太子殿下。”

仍旧是一片静谧,或许不在这里吧!正是犹豫的时候,帷幔后面转出个人。赤着双足,披散着头发,宽袍大袖直飘坠到地上。猛然一阵风吹过,头发和襕袍漫天飞舞,整个人似乎要被带飞,叫人剌剌惊惶起来。

“你还敢来?”分明气涌如山的指责,却因为中气不足,变得毫无气势。

容与知道贺兰的死,他少不得要算在自己头上。当初他托孤似的把贺兰托付给他,他没能力挽狂澜,叫贺兰客死异乡,他的确是有愧的。

他垂首道,“殿下息怒,臣是情非得已。”

太子红着眼,上前一把逮住他的衣领,用力撼道,“你答应过我的!你做到了么?你说……你可是答应过我的?你说……”

他也自责,也遗憾,但真的是无能为力。他不能挣脱,只好由得他晃。等他发泄尽了,浑身瘫软下来,他方回身对郑暍道,“我同殿下有话要说,请公公殿外侯着。”

郑暍一迭声道是,哆哆嗦嗦抱着拂尘退了出去。他叹息着去扶弘,却被他格开了,“我看错了你,你是母亲的狗腿子,你眼里只有她的懿旨么?你听好,有朝一日本宫登基,第一个拿你镇军大将军开刀,来祭奠贺兰的亡灵!”

容与看着他,他的话没有多大杀伤力。他一向有把握,看事也极准,弘能否登基,里面存在太多不确定因素。若怕他将来报复,未免太过杞人忧天了。

叫他唏嘘的是人性!在身边的时候不懂珍惜,等到失去了,便要走火入魔。他开始强烈思念布暖,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他走之前疏通了路子,一去月余,她应该已经调至中书省了吧!

他焦急起来,急着去见她。便也不兜圈子了,直隆通道,“到了那时,微臣听凭殿下发落。微臣不辩驳,只是把事情经过告知殿下。贺兰是自缢而死,并非臣所杀。臣原本备了盘缠和马,让他趁着天黑逃命,可是他却卸下马缰自挂于角亭。等臣发觉时,早已经气绝多时。”他顿了顿,调整一下语气方又道,“人死不能复生,殿下请节哀。贺兰走前托臣带话给殿下,他没有对不起殿下。他在感情上对殿下……从一而终。”

他说完了,自己也恶寒了下。从一而终这词用得真是极不恰当,这样形容男人听着很怪异,但也出于无奈。他向来对断袖之癖就不认同,男人同男人的爱情再可歌可泣,认真论起来还是别扭的。

弘是漩涡里头的人,在他听来却是十二万分的震撼。扶着抱柱感慨良久,复凄然问,“他还说了什么?”

“贺兰请殿下保重,”他不得不编出些说辞来安慰他,舔了舔唇道,“将来总有相逢的时候。臣也参不透,或者是说轮回之后再来寻殿下吧!无论如何请殿下仔细作养,旁的且不论,贺兰如今草草埋在韶州官道旁,殿下不想给他另择吉地牵葬么?”

弘空空垂着双手,仿佛神魂皆已经脱离了躯壳,颤巍巍在那里站了很久,一声不吭。

容与下意识环顾,东宫才办了大婚,照理应当留有喜庆的余韵。可目下看来,萧瑟之外再无其他。不情不愿的盲婚,葬送的是两个人的一生。

弘渐渐回过神来,长出一口气,“我明日着人篆刻墓志铭,等碑刻罢再往韶州运。墓志……你说怎么写才好?”也未及容与接口,他背着手痴痴面壁道,“冲襟朗鉴,风度卓然。鸾章凤姿,居然物外。挥翰动风云,顾眄生光彩……然一迁丹徼,遽变缇灰……呜呼哀哉!”他几乎用上所有溢美之辞,最终痛彻心扉的顿足一叹,再压抑不住,掩面痛哭失声。

这样一个温和善性的人,哭得如此悲怆。他想不出劝谏的话,任何开解都不足以填补他失去大半条命的痛楚。他除了看着,别无他法。

大殿外的内侍宫婢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黑压压在廊庑下跪了一地。郑暍进来,惶惶不安的膝行过去,连连泥首道,“殿下……殿下,保重金体……”

容与在郑暍肩头压了压,“叫他哭,哭过就好了。你让人备些参汤粥米,好歹求他喝一些。再这么下去,恐怕身子撑不住。”

话毕退出正殿,放眼看去,东南角上一株白玉兰迎风颤着花瓣。巨大洁白的一团,原先是惹人喜爱的,现在却叫人十分沮丧。

甬道那头,几个宫婢簇拥着一位宫妆丽人匆匆而来。他眯眼看,那女子眉心贴着云母花钿,额角有鲜亮的斜红,两鬓的茶油花子在太阳底下斜折射出耀眼的光。看打扮,十有八九是新纳的太子妃裴氏。

他让到玉阶旁俯首行礼,那裴妃大概是被哭声引来的,脸上还残存着惊恐慌张的神情。瞥了他一眼,脚下顿住了,欠身道,“上将军有礼。”

容与越发揖下去,“殿下客气,微臣不敢当。”

原当她会急着朝殿里去,可她脚下却徘徊起来,要走又不敢走的模样。看着丽正殿,嘴里喃喃着,“这算怎么回事呢、这算怎么回事呢……早知道这样,我宁肯当姑子去啊!”然后转过脸来,怔怔望着他,“上将军,你为什么要杀贺兰敏之?你杀了他,害苦了多少人!”

容与紧抿起唇,突然觉得深深的无力。这个逼仄的年代,看来所有人都要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