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河童梦

掌仪府的陆小司过来同我说升迁一事时,我还着实被惊了一下。

彼时,我正在长亭同清和饮茶。清和一贯稳重,面上也没什么表情,只道了一句:“甚好。”仿佛这件事如他意料之内一般。

若师父还在,这样的事也确实是意料之中。

阴司的律例同凡间不同,没有连坐一说。但那件事于我,或多或少还是有些影响。

“长府让戚掌渡明日不用值日,直接去掌仪府报道即可。”陆小司一脸堆笑,“恭喜戚掌渡了,日后为掌渡司长史,可不用日日执勤,倒是清闲。”

“哪儿有什么清闲。”清和不饮迷魂汤,每次来长亭习惯自己带茶水。今日不知为何,竟不觉拿错了。饮了一口似乎并没有发现异样,继续道,“陆小司当真以为升了长史便安枕无忧了?”

“这虽说长史责任重大,但戚掌渡也算是掌渡司的老人了,自然是应付的来的。可不就是又清闲又得名利了。”这陆姓小司虽只是掌仪府的小司,但为人圆滑,逢人说人话,逢鬼说鬼话。不然,他死后不过几年的光阴怎么就一路升上了小司之职。

不过,掌仪府到底不是什么掌生死判阴阳的司衙,只是调动鬼差职务,升迁谪贬事宜,倒是需要他这样的人来调和关系。

不若判录司,可谓庄重严明。便是连司下当值的差役都很少同我们这些鬼差交谈,他们总是神色匆匆,面无表情。

说起判录司,我倒是想起了一件事。

在阴司里有一个叫子母鬼的传闻。子母鬼的心脏只有一个,在子身上。所以,最关键的就是那个子。

熟知子母鬼的便要数掌六道的往生司了。

子母鬼,最早的传闻是说,在许久之前,有一个妇人,成婚许久未有身孕而被夫家嫌弃,遭致休妻。妇人郁郁不平,在一年之后竟怀上了孩子。但这期间并没有同男子相处,众人对这孩子的来历有所怀疑。

妇人兴高采烈来到夫家,硬说这肚子里的孩子是自己相公的。夫家人觉得这妇人疯了,便将她赶了出去。

后来有传闻,说那妇人肚子里怀的不是人的孩子,而是鬼。

众人觉得妇人是因被休妻而致心性魔怔,又被什么恶鬼缠上了,笃定她肚子里的一定是个鬼娃娃。便合力将妇人捆绑,用麻袋封死丢进了河里。

后来,那妇人来六道投胎,那肚子里的鬼娃娃怎么也分离不开。往生司将此事上报了阎君,阎君思量片刻,便告诉往生司便那样投胎罢。

这便是子母鬼的传闻,也是个苦命之人。

但这样的子母鬼,千年难得一见。

但,我曾见过一次。

若说方才的那传闻是子母鬼的原型,那我遇见的,便是真正意义上的子母鬼。

那是我快要接班时的一个魂魄,一个漂亮的姑娘。从我接过她的勾魂索,她便一直笑着。面若桃花,浅笑盈盈。

那笑容不似看见心爱的男子,眸中包含着无限的宠溺和宽容。一点儿都不是她这个年纪会有的笑,倒像是一位母亲看着自己的孩子一般。

一上船,她仿若自言自语般呢喃:“奴儿乖,娘亲带你去一个地方,不要怕啊,乖……”

我看过她的掌生薄,她可是从未有过子嗣的,即便是养子一类也皆没有记载。

但下一刻,我便明白了。

“你能看见它?”

她转头看我,依旧盈盈笑脸:“你也能看见奴儿呀。”

“很久了,”冥河吹来一阵阴风,吹起她额上的发,“我和很多人说过,我有奴儿,可是没人一个人相信。他们说我撞邪,请来道士驱鬼,将奴儿封印起来。不过,那道士也是个半吊子,法力并不高。之后我也明白,便不再同人说起奴儿。这样也很好,至少,没有人打扰我和奴儿,也没有人想着要害他。”

她口中的奴儿,便是跟在她身后的一团影子。看不清形状,也分不清物种。

“你听说过河童么?”我问。

她摇摇头,却说:“不过你这么一说,我倒是觉得我府上庙堂里供奉的像是你说的河童。不过,他们喊他送子童子。”

“呵。”我笑,“它可算不上什么童子,它可是鬼怪呢。”

我原以为她会心下一惊,像这样如花似玉的姑娘,倒是很想看看她花容失色的一面。

但她却是没有什么反应,似乎早便料到,或是根本不在意。

“奴儿便是它送给我的。所以,不管它是神还是鬼,我都不怕。”

“你正值年少,即便缠绵病榻,家人顾虑着你的身子,不愿你外嫁。庙堂不摆圣手医仙,祈求身体康健,倒祭拜河童,望寻求得一子。而你又无夫家,岂非笑话?”我道。

她眸子黯了黯,语气有些哀怨:“是啊,像我这样的拖油瓶,连累家人不说,指不定哪日就不行了。又有谁愿意娶我呢?”

她这般一说,我突然疑虑起来。在同勾魂使交接时,我曾瞥了几眼她的掌生薄,一生病痛,缠绵床榻,身体羸弱。我以为这是她的死因,但又在她身旁看见了河童的影子。难不成,她不是病死的?

“凡间对于河童,都是如何传说的?”我问。

“你想听呀?”她一笑,声音清泠,本该属于这个年纪的。她道,“很小的时候,我身子便不好,整日被关在房里养病。娘亲担心我,便会同我说故事。她说,在岐山脚下有一条清浚河,通往南海。在很久以前,有一个姑娘,同自己青梅竹马的玩伴相恋,私定终身。

但姑娘的家人早已经替她选好的夫婿,不听姑娘的意愿,强行将她嫁了过去。姑娘嫁过去之后便发现自己有了身孕,才嫁过去就有了身孕,难免遭人非议。但纸终究包不住火,随着日子一天天的过去,肚子也渐渐藏不住了。

她夫君本想着拿掉这个孩子,却忧心孩子成型,唯恐搭上人命,走官司,便允了姑娘生下来。但这孩子的命运如何,一想便知。

姑娘担心孩子日后遭人暗算,吃尽苦头。便心生一计,将孩子放在竹篮里,顺着清浚河慢慢流下。只盼有幸能被人瞧见收养了去,若是不幸,便溺死河中,同日后他孤苦无依受人唾弃要来的痛快些。

但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没人瞧见那孩子,他就顺着河水一直流啊流,竟流到了龙宫。正值龙王在龙宫外闲散,捡到了他,便收养起来。

再后来,那孩子一天一天长大,也不知是为何,竟长的不像人,同猴子差不多,又有些海族的特征。龙王瞧着顺眼,便给了一个官职于他。也算不上是什么了不起的官,就是掌管一下海潮。

之后呢,在一个人烟稀少的小渔村里,人们经常会从海滩上遇见放在竹篮里被丢弃的孩子。他们便说,这是海神在眷顾他们,使得他们传宗接代。此后,河童神,也就是送子童子的名声便传开了。

这呀,就是它的传说。”

“你也是信奉它,所以才得了奴儿?”

她点点头:“是呀,但是我觉得,奴儿不是他送给我的孩子,他就是童子呀。”

这话她说的不错。那个奇怪的影子,确实不像是个孩子,而就是河童的本身。

“你做了一个梦。”我想,我大概明白是怎么一会儿事了。

“嗯!”她用力地点点头,“一个很好的梦。”

这就是代价。

如我此前说的,所谓的送子童子便是河童,但河童不是神明。深究了说,倒属于为祸的鬼怪。但有一点她没有说错,便是那个关于河童的传说。

阴司异闻录里也确实是这么记载的,不过稍有不同罢了。

不同之处,便是这一切看起来并不是个美好的传说。怨恨、戾气、阴险,传说同记忆很像,总是能过滤掉不好的一面,而留下最美的状态。

那孩子确同常人有异,漂流至龙宫被南海龙王捡到,收养于龙宫。但自小便知自己受人抛弃,日复一日滋生怨气。龙王命他掌管海潮,他便借此原由徘徊在浅滩或桥底之下。若是有孩童经过,便会伸出奇长无比的手,抓住孩子的脚拖下水来。所以,在阴司,我们也喊它水鬼。

但水鬼多种,这只是其中一种罢了。不能一概而论。

而这样的鬼怪,向来是受人唾弃的。但凡有那么一俩个人愿意信奉它,供以鲜果香火,倒是于人无害。

河童长在龙宫,早便习惯了水族,即便是凡人如何虔诚供奉,也难得使他们弃了赖以生息的水源。

但究竟是怎样的虔诚呢,让它离了海底,忘了仇恨。在她弥留之际,不愿她病痛身死,拼尽此生修为,换她黄粱一梦?

到最后我也不知。人的感情总是这么复杂,恩怨纠葛,又一笑泯仇。

但我知道那个梦,那个关于恶童的梦。

很久以前,一个漂亮的姑娘喜欢上了她自幼的玩伴,两个人可谓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她们成了亲,生了可爱的孩子,父慈子孝,其乐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