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暮云雨

阴司没有夜晚,即便阳间烈日灼心,这里,依旧黑不见指。

掌阴司光明的是烛火司。而沐斋节这日,是烛火司一年最忙碌之时。

地府恶鬼怨鬼太多,有些执念太深,使得阴司怨气不散。怨气积久成多,会诞出邪祟。因此,冥王便请西天佛法高深的佛陀下界超度,望能平息怨气戾气。

我同风狸辞别了孟女,沿着枯骨小径缓行。一路上枯树两立,声声鬼泣传耳。边上是枯鬼岭,风声夹杂鬼戾呼啸而过。

寂静的冥河上挂着一轮寒月,幽幽的光没有温度。

迎面有烛火晃动而来,以为是平常的鬼火,近了才发现,竟是暮云暮雨。

暮云和暮雨是一对孪生姐弟,任职烛火司,掌冥河明暗,六道回轮之路光明。

“每年的沐斋节,烛火司都是通宵达旦。可真是辛苦。”风狸幽幽道,语气却不似话里的担忧。

“哪儿比得上你们掌渡使,无休无止摆渡灵魂。像风狸大人这样的还能借着小疾懒上几日,若是戚大人岂不是比我等掌烛使辛苦?”暮雨依旧嘴不饶人。

在阴司里,暮雨的名号可是响当当。别看她一介女差,也非高阶,可便是连陆判官也要看她三分薄面。

为何?

因为暮雨不是一个单纯的鬼差。在她的身体里,还住着一位。

而眼前的暮雨,一副高高在上不可欺的模样。说话不留情分,也从不在乎什么情谊。可心里却十分明白,是非对错,因果报应。

记得某日,勾魂使交给我一个难缠的恶魂,叽叽喳喳大吵大闹就是不肯上船。我素来不用武力,人都死了,接受前世业障,来世因果报应,这是天理。害怕与执着不肯离去,皆是无妄。

正当我思虑着如何应对之时,暮雨掌着鱼蛟烛,驶着船只而来。

蛟烛发着淡淡的红光,同忘川河畔的彼岸花有些相似。冥河的阴风吹不晃,灯落不灭。所以,也叫长生灯。

长生灯从来都是在上三道轮回之路掌的,因天道、人道、修罗道皆是善道,往生之路长生不灭,生生不息。

而此时的鱼胶灯突然灭了。

没有善道便不需要掌灯。

我叹了一口气,转过身不去看那还吵嚷不休的恶魂。身后传来恶魂凄惨的叫声,而后越来越小。一股焦灼的气息弥漫开来。

我听到暮雨深深吸了一口气,轻哼道:“这样的货色你竟拿他不可,掌渡司便是这么办事的?”

鱼胶灯又亮了起来,幽幽的光像是盛开在冥河中的一朵艳丽。

脚下的河水平静,缓缓淌着。我拉开帽檐垂下的帽纱,动了动手上还牵着的勾魂索,锁链晃动之声清脆:“你不必杀了他的。”

她笑了:“他本来就是死人,杀他的人不是我。”

她看着我,眼神微眯,眸中不屑:“何况他是恶魂,不慎灭了鱼胶灯,被蛟灯灵气烧散魂魄,合情合理。”

我也笑:“暮雨大人从前也是这般假公济私么?”

“是啊,”她转身,乘着小舟悠悠,“戚大人最好谨慎,千万不要让我抓住把柄。我可不会像戚大人这般重情谊。”说罢,小舟载人轻驶而去。

这是暮雨平常对待不惯之事的手段。利落干脆,从不拖沓也不容情。

很多时候,我觉得暮雨更是适合在判录司任职。

而暮雨身体住着的那一位,可比暮雨本人厉害的多。

但从来没人见过。

有传闻说,暮雨这般痛恨恶鬼厉鬼,是因她还未为鬼差时,还是一个柔弱娇嗔的姑娘。被奸人害死之后怨气太甚,在地府久久徘徊无法轮回。被其他的恶鬼欺负,久而久之怒而愤起,搅得轮回台一阵混乱。

轮回台,有阴兵把手,普通的厉鬼根本无法撼动。而那时候的她,怨气深重,竟能翻了两个阴兵,搅了轮回台。使得那一时轮回的鬼魂入错道,错失入道时机。

冥王震怒,提来暮雨。许是将她打入诛心小地狱太便宜她了,又许是冥王因着什么原由想让她将功折罪。遂让她执掌三道轮回之路与冥河烛火。

在阴司万年簿里,能搅乱轮回台的,没有几人。

是以,小鬼们远远见着她便躲开,她也不在意。可不知何时,她的身边便多了一个叫暮云的鬼。

听烛火司的人说,暮云是暮雨的胞弟。众人却不信。暮雨做了几百年的厉鬼,即便是胞弟,也早死轮回。

虽知这说法不实,却没有一人拆穿。

而于暮云,在阴司的名声和暮雨一般响当。但他的闻名,同暮雨恰恰相反。

我记事这百年间,觉得唯一正确无误的,便是清和任职掌籍府一事。他同风狸是挚友,两人时常结伴在长亭饮汤夜聊。我与风狸值日时辰不同,是以也不常同他二人一道。不过,听孟女说,总不过说三道四,家长里短。谈谈今日哪个魂魄死的最惨,或是赌一赌路过的鬼魂是去往六道的哪一道。

诸如此类,不听也罢。

不过,他俩胡说归胡说,有些消息还是十分确切的。例如风狸口中的阴司异闻录和清和摘录的历年阴司友人榜。

这友人榜顾名思义,便是阴司里友人度排行。当真无聊之极。

友人榜榜首便是暮云。只要是一提到他,女差们皆面容有羞。

阴司终年阴暗湿冷,可有那么一人,能拨去寒冷烟瘴,缓步而来,似清风拂面,步步生莲。

暮云便是这样的人。

我曾听闻,暮云一次在长亭,恰逢鬼闹。一大群妇人叫嚷着不饮汤,孟婆没辙。暮云往哪儿一站,薄唇轻启,那些个妇人便个个乖乖就范。连阴兵都尚未惊动。

风狸同屈居在暮云之下的人一般,对暮云总有一股“仇敌”之感。面上说话也从不留情,虽然暮云一向风轻云淡不予计较,但碰上暮雨总免不了要一番嘴斗方罢。

今日倒好,狭路相逢。

风狸听暮雨暗讽,也不动怒:“今日沐斋节,暮雨大人身负重任,我今天先放你一马。”

“风狸大人当真好好把握这时日,去听一听佛法,祛一祛身上的歪风慵懒之气。日后当差也更加勤谨些。”暮雨正色,依旧一副邪不侵体。

风狸轻哼一声,拉着我便走,临了还不忘撂下一句:“暮雨大人最好也去听听受教一番,沾染些佛气仙气能杀一杀你身上的戾气。”

手被风狸拽着,另一之后却被温柔握着。我转头,暮云一脸淡然笑意,将手中的蛟灯放在我手里:“小径昏暗,路上小心。”

这百年间,惊艳如沉香那样的男子,或是温雅如那位书生一般的,我皆见过。可此时对暮云这一番微暖的笑容,心头竟感到一暖。

倒不是说暮云的倾城之姿,再美不过皮相。可他的笑,却总能暖入心底。若不是出自真心,怕是难有此番。

一路上,风狸便不同往日一般在我耳边碎碎。一股子往前走,似乎在生什么闷气。风狸说得对,他确实是整个阴司最愿意拿热脸来贴我冷漠之人。我想安慰他几句,腹中打稿多时,道:“不过便是被嘴上占了些风头,你这般动气倒显得小气。”

听此,他突然怔住。转头盯着我,满眼的怀疑:“方才暮云给你烛灯时,我见你笑了。”

“……”话锋转太快,我有些跟不上,“我……笑了么?”

风狸狭长的凤眼微微眯了眯,轻哼一声便转头而去,也不理我。

孟女时常同我说起俗世人情,让我平日对风狸也好些,同他多说说话。人要哄,也鬼也是一样的。

正当我想跟上前去,一人便挡在我的眼前。

每年沐斋节都会有佛陀下府讲经超度,但每次来的佛陀和弟子皆不同。算一算这几百年,这是我第三次见到人音了。

他每次下府,定会来同我见上一面。外人看来,许是我同他有什么渊源。其实不然。

人音并不喜我,甚至有些厌恶与憎厌。虽说佛家追寻无欲无求,但这一点儿也不影响他讨厌我。

今日下府讲经超度的是南无妙音声佛,携了一位伽蓝弟子。人音算是下府多次的僧人了,可见他佛学造诣颇高,总得佛陀赏识。

一次,我就这样说了一句,他却黑了脸,脸色十分严肃道:“若他在,想必比我更甚。”

他的眼神是我所看不懂的。责备、惋惜、无奈,淡淡的厌恶,还有更多的我读不懂的意思。

我问他:“他是谁?”

他眼神一片漠然,合手念了一句佛音:“没谁。”

而今日他寻我,也没有其他要事,与此前一般,说一些佛法道义。

是以,我也不解。他既不喜我,每次下府却又寻我,也无其他大事。更像是一个任务一般,受人之托。

“那和尚又找你谈佛理?”人音走后,风狸插着手便过来。

“恩。”我望着那渐行渐远的背影答。

“人音也算是伽蓝弟子中的翘楚了,这般同你说佛理,想来你同佛家也是有缘。若是哪日荣登极乐,可要好好关照关照我。”风狸依旧没个正经。

“你不觉得他很奇怪么?”我没理他。

风狸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小戚,你可是认识天庭的什么大人物?”

我摇摇头:“我为鬼差,前世定然是个人,同天界自然是扯不上一块的。”

“是啊,仙界那些神仙都是有仙根的,无欲无求,如何会因为一丝念执着而出卖灵魂。”风狸说这话时,我感到他心中的悲凉。

“你想过自己的前世么?”我问。

“不想。”他双手枕着头,一副早看透红尘的模样,“我想,一定是因为一件很重要的事,或是一个比自己性命还要重要的人。既然是这么重要,那么献出灵魂便能了此夙愿,也并非是一件坏事。既是如此,我只要履行好现在的代价,何必去追究前世。”

风狸说的无不道理。可我心里总是不安,我做不到风狸那般透彻。我总觉得,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我没有想起来。这件事十分重要,重要到如果我想不起来便会心慌。

这许是凡人所谓的执念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