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寻珍珤

现在回想起来,我是如何当上师父的徒弟的,那记忆很遥远。就像开启一扇尘封已久的大门,你要先掸去上面的尘埃,活动门上的把手,擦拭上面的门神。然后,一阵烟尘袭来,呛得人睁不开眼睛,鼻息紊乱。

就像人一出生,并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出生,为何会在这个世间一样。我也不知我何时到了阴司,我又为何出现在阴司。除了阴司,我的记忆里没有其他。

我和许多阴魂一样,因为魂魄不稳而使身子飘荡。煞白的脸,呆滞的眼,破烂的囚衣。此行的有数百阴魂,可她,却在那一群眼花缭乱的鬼魂中一眼看中了我。指着我同押解的鬼差道:“诶,这个可爱的姑娘我要了。”

因没有水和食物的滋养,又不是鬼差还能靠鬼气颐养。那个时候的我,哪儿能算得上可爱呢?后来我想,这就好比人看人,看久了便会明白哪样的人的皮相好。而人却看不懂哪只猴的皮相好,有多少只公猴愿意为她厮杀争夺。

所以,她看惯了,后来同我说:“你一看就长了一脸的好鬼相,将来定同我一般,叱咤阴司。”

我不知自己日后是否扬名,但我知道,她确实叱咤阴司。

那时,阴司有十二司六府四衙,能有跻身阴司四大长史的资历和本事,也不是一般人能比拟的。

那个时候,五岳三殿仰慕师父的也不少,清和也算一个。

按理说,清和也算那一群仰慕者的姣姣了。可我了解他,他就不是一个主动的主儿。是以,在师父身边这么些年了,愣是把自己的感情隐藏的深不见底,让师父毫无觉察。

我曾经问过他,我说为何你不告诉师父。如若你告诉她,许师父同碧霞元君的事便不会发生。

他淡淡地反问我:“你觉得你师父是个怎样的人?”

“敢爱敢恨,是个豪女子。”

“是啊,既然敢爱敢恨,她若是爱上一个人,又如何会在意那个人会不会爱她。”

我明白了。就像我了解清和一样,清和也这般了解师父。所以他明白,即便没有碧霞元君,师父也不会爱上他。

我为清和感到心疼,也同情他。换在他人的眼里,似他这般翩翩佳人温润如玉,便是梦中方可一见的情郎。可在师父的身边,他却只能永远在暗处默默守望。

师父带我的日子,其实也不算长。

师父和碧霞元君头一次相见,我也是在场的。

那日是师父带我的最后一日,过完了那日,我便要独自一人撑蒿渡船,成为一个正真的独当一面的掌渡使。

那是冥河里最为平常的一日,没有惊走的魂魄,没有闹事的鬼魂,一切都寻常的可怕。

我想,正是因为所有的事都平常了,所以,来的那人,才不平凡。

他其实同普通的魂魄也没有什么区别,看样子也只是个普通的凡间门派弟子。是以,若是他一直不说话,许后来的很多事都不会发生。

但是,有些东西,也许不用说的。也许只一眼,就注定了结局。

那日的鬼门关比以往多些鬼魂,巡防司的鬼差正拿着赤魂鞭维持着秩序。师父本想同其他掌渡使一般在一边候着,等待分配到自己的魂魄。

可彼时,巡防司的长史无畏过来,同师父寒暄了几句。说什么难道见掌渡司的长史来鬼门关亲自渡魂,硬是塞给师父一个锁魂钩,说:“可不能累着秦长史和小徒弟,自然是要给配一个轻松的。”说着,还压了压嗓子,嘴朝着那边一大群拥挤不堪的魂魄一呶道,“那头可都是一些有来历的,阎君要亲自提审,听说前世犯的事可不小。你平时掌渡就爱听那么几耳,又好多管闲事,我这个好,凡间普通弟子。你徒弟今最后一日教习,也不要节外生枝,这个最好,拿去。”

师父接受巡防司的安排不过是看着那头的掌渡使太多,轮到自己也不知到何时,便接受无畏的好意。

那件事之后,我信了命中注定。

原师父不必陪我教习,可那日她却去了。原师父应等待巡防司分配的魂魄,可却接受了无畏手中的勾魂索。这就是命中注定罢。

上船时,我随手翻了翻他的掌生簿。嗯,全虚派弟子,孤儿,自幼父母双亡。短短二十五载寥寥几言。目光落在他的死因,是被恩师一剑刺过心脏而死。

师父掌渡有个很不好的习惯,就是喜欢问渡船的魂魄一些问题。有时会问“你死前最后吃的是什么?”有时也会问“你身上这件衣服看起来不错是出自哪家绸庄之手?”当然,她也会问一些她认为高尚的问题,比如“你更喜欢四书还是五经?我比较喜欢厉鬼簿。”

师父好心,有时也会提醒一下那些可怜的鬼魂,“阎君就是那个头很大脸很黑的那个,你要不仔细还真的看不出来都快要和身后的幕布合体了。”“判官里陆判官最好,你看他他会对你笑,不过一样手不留情,该下地狱还是要下地狱。”

更多的时候,师父只要一句,那些鬼魂便自己开始滔滔不绝起来。讲述着生时的风光,怀念着深爱的人,心疼未亡之人该如何坚强的活着。来了以慰藉这茫茫一路的寂静和无趣。

他身上背着长剑,没有其他魂魄对死亡的悲伤和惊恐,而是带着新奇与参观的模样看着冥河。

这回,还没等师父开口,他便问道:“你们地府有什么珍宝么?”

师父被问愣住了,这问的好像他知道了便还能回人间去一般。师父答:“唔……珍宝的话,也是有的,像上次天帝送的画中仙,还有南海仙翁送的墨玉……”

“那些都不是我要寻找的珍宝。”他突然一笑,站了起来,“我想,我许找到了先生说的珍宝了。”

那时的师父,望着眼前那神采奕奕面若灼华的男子,竟一时间挪不开目光。我想,这大概便是一见倾心罢。

“你叫什么?”他问。

师父已经回过神来,她想了想,说:“你既是个快入轮回之人,问了我姓名不过尔尔光阴便会忘记,又有何意义。”

他摇摇头:“不会,我不会忘记你,因为你是我的珍宝。”

师父被他逗笑:“年轻人,我可不是什么珍宝,像我这样的掌渡使掌渡司里一抓一大把。若说起珍宝,那天帝送给冥王的画中仙真可谓是上天下地的珍宝……”

“你叫什么?”他依旧执意地问。

“好好好,我叫秦颂,秦国的秦,歌颂的颂,你可要记住呀。”师父耐不住他的追问。

“那你可愿意当我的此一生的珍宝?”

彼时的师父拿着竹篙:“我当过陆判的替死鬼,当过几日的勾魂使,就是没当过珍宝……”

“这般说你愿意了?”他似乎很高兴。

“嗯嗯嗯,愿意愿意,反正你也没有多久,这一生便完了。”后面那几句,师父说的很小声,但我却听见了。

“你不恨你的先生么?”我在背后幽幽问了一句。

他摇摇头:“为何要恨?他教会我很多,是我这一生的恩师。”

“可他亲手杀了你。”

“很多事,并不像表面看起来的那样。即便是根据史书记载,或是亲眼所见,都未必会是真相。”

他说得对。世人不就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有时候看见听见又有几分是真的。

他叹了一声:“我不但感激他,还担忧他在我死后的生活。为了我,带着弑徒的恶名,想来日后的日子,并不好过。”

“为了你?”我不解。

“是啊,他杀我,是为了我。”

“你放心,即便是人间判他有罪,在阴司,他却是无罪的。”师父道,“这就像我不杀伯仁,而伯仁却因我而死一般。在人间王导虽没有直接杀死周顗,但却因为他的不作为而间接害死了周顗。他没杀人,人间律法不能判他入罪,可在阴司的律例里,却下了地狱。反过来,你的恩师也是如此,虽他亲手杀了你,在人间他有罪,可阴司看阴阳两界,任何隐情和阴谋,阎君都一清二楚。”

我想,师父同他说这么多,不过是宽慰他。可他似乎并不在意,似乎有种盲目的自信。自信他的恩师本便不该下地狱,也自信师父是他所寻找的珍宝。他们会后会有期。

后来到了待君府,师父将勾魂索交给驿府的待君使,这魂魄便算渡完了。

可就在这时,无畏匆忙而来,忙问:“方才交给你的那个魂魄已经进了秦王殿了么?”

师父指了指待君府:“应该还在里头罢,不知待君使有没有带进秦王殿。”

听师父这般说,他便飞一般的冲了进去,嘴上还不停的念叨:“哎呀,这回可出大事了……”

六界之中,冥界是最为苛严的一界。即便是天帝,也要看几分冥王的面子。外界总传闻,说有背景有权利之人,因故而减轻罪行这是没有的事。

即便是天帝的亲故犯事,便贬入凡间,经轮回之苦,死后入地府也是罪责分明。

但,碧霞元君不同。他去凡间是渡劫,不算谪贬。渡一世之劫后,可飞升一阶仙品,魂魄也可归位。

但即便是这样,一旦进入了阎君殿,判了来世,入了轮回。即便是天帝来了,也不能挽回。

这在鬼门关前,就应该把渡劫的仙人的魂魄同其他凡人的魂魄区分开。这也是无畏的疏忽,同师父说着说着,便忘了这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