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木须蟾

我在岸上等待勾魂使的时候,看见湿岸上趴着一只蟾蜍。抬目眺望远方,冥河幽幽烟雾中,隐约能见着几只鬼火飘荡,同往日相较似乎并无异动。

但我知道,远处传来一声两声的咕噜声,想必是木须蟾又来幽冥之境了。

勾魂使过来交给我勾魂索,我牵着一个魂魄便上了船。小舟飘荡,行在这浩大而一眼望不见边际的冥河,倒是有几分缥缈之意。

我撑着船蒿,透过纱帽,今日勾的魂是个书生模样的男子。久离肉体的魂魄若没有鬼气的滋养,面色苍白是常事。但他的气味新鲜,是个刚死不久的人,必不是因少了鬼气而面容憔悴。再着他衣襟鲜红,想来久病缠身,今日寿限已到罢了。

不过,这个书生倒是有趣。来冥界的,都是头一遭。他倒是不惊,因着魂魄脱离肉体也摆脱病痛而神情欢愉。四下好奇,闲来也自语几句。

我不答,他依旧自话。一副游戏山水翩翩少年的花花公子模样,好不畅快。

可下一刻,这个花花公子便跳起来,船身因着他的动作而剧烈摇晃了几下。好在冥河一片死水,没有波涛骇浪,船很快便稳住了。

花花公子跳着脚,指着船尾一只蟾蜍,声音早没了之前吟风赏月的悠闲,颤了几分:“蛤……蛤、蛤蟆!”

想来是方才靠岸停泊时,几只蟾蜍跳了上来。

那蟾蜍因着花花公子的尖叫,十分知趣的跳入冥河蹬了几下腿便不见了。花花公子理了理衣襟:“这蛤蟆虽通人性,却委实恶心。”

漫漫行路,船蒿争渡。冥河里一片死寂,偶有死魂鸟飞过,惊叫几声划空而过。

远处的咕噜声又多起来,不似方才的偶有两声。越往前,越是多。

书生缩了缩,寒毛都立了起来。哆哆嗦嗦梗着脖子想透过河上的烟雾看清前路,忧心忡忡:“这蛤蟆听起来是越来越多了,难道这地府不似人间传闻,而全是蛤蟆精?”

“是蟾蜍。”

“恩?”他震惊地望着我,“一路上都不说话,我以为你是个哑巴。”

“木须蟾。”

“木须蟾?”他更是震惊地望着我,“木须蟾可是神明,如何会在地府?”

我想近来孟婆的身子又好了许多,想必无碍。便道:“你可知木须蟾如何成仙?”

“向来万物之灵升仙,必是要集天地灵气,毕生修行,心无杂念方可。”他道。

说起木须蟾,不过是个地级的小仙,可却常供奉在宗庙府邸。人界的传闻是这般:木须蟾本是灵隐寺一只毫不起眼的蟾蜍,却因时时聆听佛经,享高炉香火之盛,信女之仰而升仙。成仙后常出没寺庙,若晚归诵经的僧人未掌灯行路,便自行化作孤灯,引一方明路。

书生也是这般说道。

冥河起了雾,前路看不清,而咕噜声四周环绕。

我却摇头:“在木须蟾还是只普通的蟾蜍时,一次在水边趴卧。彼时天光四合,昏暗难行。途经的僧人不慎踩死了这只蟾蜍。僧人懊悔,长久诵经,超度蟾蜍。因僧人悔意甚深,而致蟾蜍度化,进而升仙。”

书生恍然:“竟是这般!想来能度化蟾蜍升仙的那位僧人,此后也位列仙班了吧。”

我点点头。却记起很久以前,曾载过一个白须长长的老僧人渡河。

从我接过他身上的勾魂索时,他的嘴便没有停过地诵着经文。

往生咒——阴司最不缺的便是这个声音。

他身上挂着一个蟾蜍模样的瓷瓶,里面有些灰烬。在他诵经时,总是捏紧了那个小瓷瓶。

人有七情六欲,感情复杂难测。我掌渡了这么久,却始终分不清这些。师父告诉我,等有一日,我也有喜怒哀乐时候,便会明白。

我在这冥河掌渡了太久了,久到回想不起来我初来时的情景。只记得这一个又一个哀伤的故事。

师父同我说,那僧人根骨极好,将来必成大师。却在这一件意外之事上,执念过深,懊悔太过,而招致心魔。

“人善也好,恶也罢,千万不可太过执念。尤其是人,一生须臾,六界之内何其渺小,何必因了所谓执念而舍浮萍一生。”

我的师父,是前任掌渡司长史。在很久以前,是阴司的四大长史之一。名声赫赫,便是连天庭的仙官们见了,也是要礼让三分的。

我时常想起她的话来,无非是她也是这般的人。同木须蟾一般。

冥顽不灵。

师父的还话犹在耳边。这话,我也常常同木须蟾说起。

自它升仙之后,感恩僧人度化,望能再见一眼僧人当面感谢。可它成仙之时,也是僧人坐化之际。此后,木须蟾年年斋沐节都会来冥河,望着往来的摆渡船,盼能遥遥一见僧人,感其恩遇造化。

后来,我从鬼差们那里打探到,那位僧人入了诛心小地狱。

清和是掌籍司的,阴司律例和鬼魂平生履历他最熟稔。每当木须蟾来冥河时,他总是要说上一句:“等一个永远都来不了的人,就像救一个注定要死的人,没有任何意义。”

“对他来说,也许等待,就是意义。”我道。

清和年长我几百岁,虽生在不同司府当差,但他却是最照顾我的人。

他转过头,面容是一如往常的平淡:“那你师父呢?你觉得她可有意义?”

我突然想起风狸的话来。他说:“整个阴司里,也便只有清和敢同小戚提起秦颂。”

我记得他说这话时,面上还是吊儿郎当一副不谙世事的模样,可眸中却闪过一丝悲伤。他笑说:“小戚啊,你师父当年如何风光你不是不知。你好歹也是她的弟子,却混成这般。”

依旧死性不改的狗嘴。

清和同风狸不同,稳重内敛,不露悲喜。

可那日他说的话,我至今记忆犹深。

“若是风光的后面是那样的惨境,我愿意小戚一辈子都只是阴司的一个无名小卒。”

他这话大有深意。可我追问,他总是不予相告。

可师父也说得对。六界最渺小不过凡人,一碗孟婆汤便能消弭往日种种,恩怨情仇,皆如云烟。

可叹,又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