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朗一晚上辗转反侧,虽然逞了一时之勇,但是心中的不安却在一点点增加。

她翻来覆去地琢磨,把今晚上发生的一切无数遍地回放,无论哪一次,她都避不开小男孩儿那双无辜却又带着一丝恐惧的眼睛,于是自我安慰,即使整个事件从头来过,她也许还会是同样的选择,义无反顾。

另外一张**的陈诵迷迷瞪瞪地坐起来,看了一眼还在翻来覆去的陈朗,嘀咕道:“姐,怎么还不睡?思春呢?”说完便倒头躺在**,转瞬又睡过去了。

陈朗被陈诵招惹得更加睡不着了,喃喃道:“思春?我倒是想呢,哪有工夫啊。”

第二天,陈朗来到单位,刚刚换好白衣,前台ni便找了过来,“陈医生,邓主任让您找他一趟。”

陈朗知道肯定和昨晚发生的事儿有关,忐忑不安地走到邓伟的诊室门口,却看见唐婉从里面走出来。唐婉看见陈朗,脸色有些尴尬,小声道:“邓主任问我昨天怎么回事儿来着,我只是实话实说。”

陈朗心中不安的情绪越来越强烈,不过还是强笑道:“没关系的,那我先进去了。”

进得屋内,邓伟正在打电话,用眼神示意陈朗稍等,对着话筒继续道:“我知道了,那就先按照你说的安排,我会先找她谈谈。”

挂掉电话,邓伟转向陈朗,沉声道:“陈朗,你知不知道,你捅了多大的麻烦?”

陈朗还未开口,邓伟又道:“我知道你们年轻医生总是一腔热血,以为自己只要努力学习医术,便可以悬壶济世,但是现在的医疗环境并非这样,处理问题的时候一定尽可能考虑周全,当时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陈朗听着邓伟措辞严厉,心里已经很难受了,咬着嘴唇道:“我看时间就剩不到几分钟,打电话叫您过来,肯定来不及。”

邓伟黑着一张脸,骂道:“你是单细胞生物吗?只走一条线?你当时给我打电话,虽然我赶不及过来,但还可以在电话里向她解释,你抓紧时间准备操作不就可以了?亏我还一直觉得你聪明,那么信任你!”

陈朗觉得五雷轰顶,她真的没有想到这一层。邓伟接着骂道:“光靠勇气并不能解决问题,最主要的是需要智慧。你也算做过几年临床了,医患的矛盾突出你又不是不知道,医生的医术再高明,在我们现行的医疗环境下,还得多考虑一些和患者关系的处理问题。现在可好,你昨晚刚刚挂掉电话,包总经理便给我打过来了,说简女士已经直接给他打了电话,投诉你昨晚不尊重患者家属意见,擅自进行手术,而且还说,如果这件事情处理得不恰当,她会反应到卫生部去。”

陈朗也没有想到这件事情会闹得这么大,心情极度沉重地坠向谷底,耳边还传来邓伟严厉的声音,“今天起你就别出诊了,你的患者我们另外做了安排,自己好好总结反省一下。还有,这周末,你们年资低一点儿的医生要做一个医疗安全的培训。”

陈朗极度抑郁地走出邓伟的办公室,路过医生办公室的时候,听见唐婉正在说,“我当时就提醒她了,她就是不听,这下好,连累我们大家周末全得加班,进行医疗安全的培训。”

陈朗心里咯噔一下,大脑一片缺血,直直地从办公室门前经过,拐进自己的诊室。

其他的年轻医生有看见陈朗的,捅了捅唐婉,“小声点儿,别被她听见了。”

唐婉也有些心虚,张望了一下,嘴里还道:“我还以为她没啥缺点呢,什么都比我们强,没想到人家是不犯错误则已,一犯肯定惊人。”

也有其他年轻医生持另类意见,“陈朗挺不错的,这事儿摊她身上,只能说倒霉。有时候想想,如果真的轮到自己,在那样的情况下,也许也会头脑发热,不见得处理得那么周全。”

陈朗默默地回到诊室,心里异常难过,一方面是难以抑制地觉得委屈,另一方面也的确觉得当时自己太过冲动了,打个电话怎么了?时间迫在眉睫怎么了?只有陆絮安慰她,“别想了,停诊也是暂时的,吃一堑长一智。后续的事情邓伟主任很有经验,还有俞总监俞主任,他们一定会替你处理好的。”

陆絮出去以后,陈朗一个人留在诊室内,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可一想到屋子里还装着摄像头,便睁着大大的眼睛,不敢让它流下来。她枯坐了一上午,也接受了几位关系要好的同事的慰问。柳椰子的辞职书已经递交,所以忙着给自己的病人收尾,他本来抽空过来想宽解一下陈朗,但是走到陈朗诊室门口,看见护士长徐华玲正在屋内和陈朗谈心,不得已只好离去,发了条短信给陈朗:“吸取教训,不用担心。”

趁着中午休息的时间,陈朗也没吃饭,一个人溜到大厦附近小花园的僻静处坐着,其实是想避开所有熟人的耳目,尽情发泄一下。可是小花园里来来去去的附近公司的白领职员也不少,陈朗除了自怨自艾,也没有办法眼泪横飞。

兜里的手机又震动起来,是于博文的。陈朗按下接听键,就听得于博文问道:“朗朗,现在躲哪儿哭鼻子呢?”

陈朗知道一定是柳椰子通的风报的信,于是吸溜吸溜鼻子,尽量恢复正常,“才没有,我在公司附近闲逛。”

电话里传来一声轻笑,“没有就好,那我就放心了。我下午要出趟远门,万一有事儿你联系不到我,就找你表舅舅。”

陈朗嘟囔着,“我能有什么事儿?”

于博文在电话那头静默了一下,终于道:“我觉得你也不小了,什么事儿都应该可以自己处理。不过这回离开,我还是有些不放心。”

陈朗迟疑地问:“你要去哪儿?时间很长吗?”

于博文道:“不久,也就一个星期。”

电话一挂掉,陈朗再次变得垂头丧气。这时,一双白皙修长的手将一杯咖啡递到自己面前,陈朗愣了一下,抬头一看,居然是俞天野。

陈朗小声叫道:“俞总监,您怎么在这儿?”

俞天野将咖啡放进陈朗手里,自己也坐了下来,心想:陈朗每次叫我俞总监,总会有事儿发生,果不其然。口中却道:“我上午忙别的事儿去了,刚回来,听邓主任说了你的事儿。怎么,在这儿面壁思过呢。”

陈朗无法领会俞天野的话的中心思想,只能“嗯”了一声。

俞天野又问道:“想通点儿没有?”

陈朗觉得明明有些想通了,被他这么一问,又有些糊涂,于是道:“我也不知道是想通了还是没想通,不过我还是太沉不住气了,当时给邓主任打个电话就好多了。”

俞天野点了点头,“你倒是一向沉不住气,这事儿发生在你身上,其实我一点儿也不奇怪。”

陈朗知道俞天野暗指面试的时候出言顶撞的事儿,顿觉口拙,想了想,问道:“俞主任,如果是您碰到这样的情况,您会怎么做?”

俞天野闷闷地笑,“我不会碰到这种情况的。”

陈朗也觉得自己这个问题问得愚蠢,俞天野那么有名,患者一向都迷信权威,于是改口道:“如果是您还在当住院医生的时候呢?”

俞天野收敛了笑容,“那时间可久远了,我得想一想。”

陈朗哑然,俞天野再次开口,“我还是住院医生的时候,犯过比你更严重的错误。”

陈朗屏住呼吸倾听,俞天野悠悠地道:“我给一个年轻女孩儿拔牙,拔之前她问我,不会有问题吧?”

“当时门诊病人特别多,我一人开三台牙椅,流水线拔牙,而且刚刚还拔了好几个难度高的阻生齿。我看了她的线片,左上五的残根,离上颌窦是比较近,不过小心一点儿的话,应该没有什么问题,所以连复杂牙拔除的同意书也没有签,就开始动手。”

陈朗急切地想知道下文,小心翼翼地问道:“然后呢?”

“然后,我只是用挺子轻轻一碰,它就进上颌窦里了。”

陈朗倒吸一口凉气,听俞天野继续说:“人家小姑娘哭着骂我,你不是说没问题吗?我只好向主任汇报,带着她进了手术室,将残根从上颌窦里取了出来。后来,我好像挨了全院通报批评吧。”

陈朗听得直叹气,原来大神不是一直是大神,也有菜鸟时期,“这事儿发生在您身上,我可真不敢相信。”

俞天野看了陈朗一眼,“我们是医生,又不是神仙,总会有把握不住的时候,总会有考虑得不周全的时候,所以,我们才需要在失败中总结教训和经验。”

俞天野话锋一转,“咱们做医生的,除了年轻的时候无知者无畏,以后便越做胆子越小。时间长了,便形成一个原则,必须学会保护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拿自己的职业生涯开玩笑。”

陈朗知道俞天野是在进行委婉批评,听得一点儿脾气都没有。俞天野站起身来,“我先回去了,你自己再坐一会儿。对了,下午你也没什么事儿,那就帮我再整理一些资料,我最近实在是太忙了。”

不知为何,陈朗听俞天野交代工作给自己,心情没来由地轻松了许多。俞天野刚走了没两步,又回过头来,“上次你帮我做的PPT,那个黑白色的模板是从哪里找出来的?我在电脑上找了半天,怎么没有这一款?”

陈朗还未及回答,便见俞天野已经转身大步离去。陈朗把俞天野的话里里外外细细推敲,在无限自责之中还算有了一丝丝惊喜,俞天野不但与自己分享了失败的经验,而且他果然如自己所料,喜欢那个类型的模板。陈朗坐在椅子上心潮起伏的时候,却一点儿也不知道,包赟正站在自己的诊室里,皱着眉头听陆絮汇报,“陈医生闯祸了,从今天起停诊。”

包赟上午和俞天野又一块儿去了趟政府机关,听“十佳诊所评定”的二审结果。皓康齿科毫无意外地再次入选,当然其他几家大的连锁齿科诊所也都顺利通过。不过接下来的第三阶段会更加复杂,有几项具体评比做硬指标,比如有一个全国性的根管治疗大赛,比如政府机关会派专人去各诊所暗访,还有就是最后的重头戏,各家诊所的复杂病例资料汇报。包赟和俞天野听得一个头两个大,回来的路上还不停发着牢骚,不就一个诊所评定嘛,搞得那么复杂。

包赟和俞天野分手以后,本来想去找陈朗继续看牙,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放弃,中午了,还是等陈朗吃完饭再说,便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拿出“皇上”的广告公司与皓康签的合同初稿进行审核。琢磨着时间差不多了,他才下到二楼找陈朗,却发现陈朗压根就不在屋内。而陆絮汇报的事情经过,更让他紧锁眉头,问道:“简女士?哪个简女士?”

陆絮万分肯定地道:“就是包夫人的朋友,以前一直找邓主任看的那一个。”

陈朗刚刚回到皓康齿科,就见前台ni向自己狂使眼色。陈朗正有些莫名其妙,陆絮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赶紧推着陈朗进了自己的诊室。

陈朗有些诧异,“怎么了?”

陆絮做了个虚惊一场的表情,“吓死我了,就怕你和简女士碰个正着,刚才她就坐在大厅里,带着那个小男孩儿一起来了,说是找主任复查。”

陈朗“哦”了一声,神色有些黯然,想了想,又道:“现在是谁在替他做复查?”

陆絮道:“应该是邓主任吧,不过我看见俞主任也进诊室了。对了,包赟还来找过你,说要找你继续复诊治疗。”陆絮汇报到这里,很心虚地没有继续往下说,说下去就该是自己的事儿了,刚才向包赟八卦陈朗被停诊的前因后果,很有背后嚼舌根的嫌疑。

陈朗压根只注意到前面那一句,道:“原来俞主任也进去了。”不知为何,陈朗顿觉心安许多,再加上陆絮在一边也道:“陈医生,你别担心,我跟你说,自我来到皓康齿科,就没有他们俩搞不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