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未见过她哭得这么凄惨。

凄惨有另一种解释,不是号啕大哭、眼泪鼻涕齐流那一款,她只是眉心蹙著、静静流泪,流很多、很多的泪,水雾淹没她的眼、润湿她的脸,他无法碰触到她的眸底,那让他极度惊慌。

他想起失控小货车朝她冲撞过来的那一刻,他也曾有过相同的惊惧。

身体的某部分要被强行剥离似的,痛且惊惧。

独自一个走出人挤人的国际展示场,火野刚在西侧小广场的石椅上坐下,点起一根烟,慢慢吞云吐雾着。

他戒烟三年多了,当初为了什么原因而戒,他一时间想不起来,好像那时开始和他的余秘书在一块儿,有了另一层关系,她虽然没说,但他知道她很不喜欢烟味,渐渐地,他就不碰了。

口袋里的香烟是刚才经过自动贩卖机时,一时冲动买下的,而造型像MP3的打火机则是展场里的小赠品,正好派上用场。

望着矗立在不远处东京港上的彩虹大桥,天很蓝,蓝得有些刺目,他眉眼深思,夹在两指间的烟再次凑近双唇。

今天是东京国际电脑展开放给一般民众参观的首日,来自世界各地的相关产业早在三个月前就如火如茶地办理申请展览场地等等事宜,国际展示场几大展区大爆满,各家厂商更是乘机发表新机种,大打品牌广告,好东西折扣再折扣,再加上赠品加码,整座浮在东京湾上的展场涌入可怕的人潮。

他的顾问公司有两个小团队分别为关东、关西两家电脑厂商作咨商,这一次两家皆参展,搞得沸沸扬扬,他其实已将权力下放给顾问团,今天来这里一趟很有假公济私的意图,要不,他不会只跟服务的两家厂商各打了声招呼,就跑出来小广场吹海风。

怪了,这香烟真是越抽越烦闷,他以前不是挺爱这个牌子的吗?瞪著半支烟,他撇撇嘴,最后把它往石椅上用力捺熄,弹进旁边的垃圾桶里,把口袋里整包烟也都投了进去。

五指将头发往后梳扒,他浓眉一扬,沉郁眼神恢复几许元气,直盯着此时走出展示场侧门的一抹纤影。来来去去的人好多,而她就站立在门边,微踮着脚尖往外边引领张望,是他的余秘书。

把她拖来今天的展场,火野刚其实是私心地想制造与她相处的机会

三天前他那位不贴心的娘搞出一个变相的相亲宴,他又嘴贱把她惹哭,后来还是母亲下楼来找到他们俩,哭成泪人儿的她才稍稍控制住脸上的灾情。

她躲在饭店的化妆室十几分钟,让他在外头心焦得拚命扯头发,母亲问他前因俊果,他解释不出,心里复杂得想撞墙,总之,是他对不起她。

这三天他过得很惨啊,而母亲昨日回伊豆,似乎打算让他自生自灭,完全没想帮他说好话。他日子真是挺惨的。

她仍是完美的余秘书,是太完美了,工作上无论大小事皆处理得无丝毫缺点,挑不出毛病,就连对待他的方式也一样的精准完美!!

她是员工,他是大老板,她恭敬有礼不逾炬,严守上司与下属之间该有的界线。

他真是……真是憎恨她那样的完美。

他甚至怀念起她以往种种大不敬的举止,就算偶尔觉得自己有些小窝囊,被她管得大气也不敢多喘,可如今回想起来,却有种说不上来的诡异甜蜜。

她在找他。

进展示场不到半小时,他就想拖著余文靖出来呼吸新鲜空气、吹吹海风、看看海景,然后再试着谈谈那天他干下的蠢事,但她画出一道无形的界线,根本不愿与他独处。谈公事没问题,但若涉及私人部分,她会找各种理由避得远远的。

而她适才就用了一招尿遁法拒绝他。

既是如此,现在干么又跑出来找人?他这么大的人,还怕走丢吗?

这三天他八成太吃瘪了,苦闷得很,望著她东张西望却遍寻不着的模样,他也不急著过去,心里竟升起小小、小小的报复快感,想藉以平衡一下郁卒过头的心灵。

很要不得。他明白。内心不由得苦笑。

他终于起身朝她走去,这是个“挟持”她的好机会,他愈挫愈勇,不怕她冷若冰霜。

此时,火野刚尚未走到小广场中央,一名西装笔挺的男人从展示场的侧门步出,男人见到驻足在那儿的余文靖不禁露出惊喜的表情,走近拍拍她的肩。余文靖回眸瞧见对方,先是一怔,跟著亦颔首露笑。

不妙!大大不妙!火野刚脸色大变,“快步走”马上升级成“快快跑”。

来参展的厂商百百家,人潮多到毫无天理的地步,为什么偏偏还遇得上这个姓阳的家伙?!

他刚跑近,就听到杨志嘉温文道:“你那天下去后就没再上来,我听瑞馨姨说,你有事先走了,没能和你多聊聊很可惜呢!对了,你几点下班?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请你吃晚饭。”

“我……”

“她没空。”

余文靖还没来得及表达意愿,低沉的男性嗓音忽然间抢进,粗鲁地替她下决定。

瞪著这个刚刚让她找了一阵,现在又不知从哪里跑来挡在自己面前的男人,余文靖脸一白,气息有些不稳。

火野刚阴沉地注视著杨志嘉,再次重申。“不要打我秘书的主意,她很没空!”

杨志嘉双手插在口袋里,耸耸肩,笑了笑道:“小靖只是为你工作,不是签卖身契给你,就算我真的在打她主意又如何?中国有一句话,‘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美丽的淑女人人都想追求,也没什么不对,火野先生管的范围会不会太广了些?”

余文靖听了头很晕,她没处理过这种场面,一时间愣在当场。

火野刚眉峰纠结,恶声恶气地说:“不要喊她小靖!你和她没这么熟!”

“现在不熟,不久的将来就会很熟了。况且是火野先生的母亲建议我这么喊的,小靖、小靖,又亲切、又好听,为什么不喊?”

又是他那个不贴心的娘!火野刚头上顶着一把火,肚子里也烧着一把旺火。

“你不会有跟她很熟的一天!”

“唔,是吗?”杨志嘉的目光飘向他身后的人儿,温声道:“这可能要把选择权留给女士了。小靖,晚一点一起吃顿饭吧,好吗?”

还真当他的面约她了?!火野刚怒火中烧,恨得牙痒痒的。别妄想,这家伙跟我的余秘书根本不配,一点……不,是半点也不配!

“文靖她不会跟你!”

“好。”

火野刚有力的低咆被背后干脆的应声给瞬间截断。

他侧首瞪她,两颗冒火的眼珠都快瞪出来了,嘴巴掀了掀,没掀出声音,傻掉地看著她越过自己,走向那姓杨的家伙。

“我晚上有空。”余文靖扬起略白的脸容,身体有些僵硬,她深吸口气,仍对着杨志嘉牵牵唇办,不想去管被她抛到后头的火野刚怎么想。

那天在饭店不欢而散后,她一直思索著两人的事。

该进?该退?还是就停在原地?

她珍惜当下所拥有的,也开始懂得期盼,或者正因如此,他的言行举止便能轻易使她受伤。

“你会在展场待到几点?这附近有一家中等价位的义大利餐厅,东西很好吃,晚餐吃义式料理可好?”她平静询问。

杨志嘉含笑点头。“好,我喜欢义大利菜。我差不多六点半就可以走人,我们等会儿就约在这里?”

傻了整整一分钟的火野刚终于把不知被震飞到哪个空间去的神智召回来了,他往前大步一踏,掌温超高的大手紧握住余文靖的上臂,沉声一吐,道:“你今晚要陪我加班,你没空!”

那家中等价位的义式餐厅还是他和她无意间一起找到的,他爱他们的卡布里海鲜饭,她则钟情他们的提拉米苏。她好!够狠!竟约著别的男人去吃!当他透明人吗?

余文靖转向他,脸上罩着薄薄寒霜。就是因为爱他,心里才又恨又气。

“那我下午请假,等明天到公司再补假条给老板。”

“我不准!”火野刚瞠目。

真是宁愿她发脾气大吵大闹,冲着他吼出满腔不爽,揍他、踹他、扁他、捏他大腿,怎样都行,就是不要用这套“冷冻哲学”对付他。

心慌意乱地,他咬牙气愤地道:“你要敢跷班,我我……我就扣你薪水,年终考绩不及格!”看看!这种烂招他都不知礼义廉耻地使出来了!

余文靖凝霜的脸硬生生被气出两抹颊红,呼吸微促,声音微颤。“不用那么麻烦,你直接炒我鱿鱼好了,反正我绝对跷班跷到底!”

“你!”火野刚既惊又怒,握住她上臂的力道难以控制地加重,她皱眉却不叫痛,赌气的意味浓得呛人。

杨志嘉看不下去了。他上前,一手搭上火野刚的肩膀,另一只手握住文靖另一边手臂。“你弄痛她了,火野先生。”

火野刚如梦惊醒。

他迅速放松了力道,但并未撒手,跟着看见杨志嘉竟也大胆地握着文靖的手臂,还一副以保护者自居的模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就算他们三个杵在门口,早已成为众人目光的焦点,他仍毫不在乎地冲着杨志嘉咆哮——

“不要碰她!”

他伸手要打掉杨志嘉的手,对方反射性地格挡,误打到他的脸,然后,他脑中仅存的一滴滴理智就瞬间蒸发到外太空去了。

握紧拳头,他由下往上重挥!

砰!

“哇啊啊——”

四周响起惊骇的尖叫,众目睽睽下,杨志嘉被一记铁拳近距离击中下巴,他整个人往后飞,像打保龄球般撞倒不少正要走出侧门的人。

余文靖傻了,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幕。

“杨先生!”

她想冲去察看,上臂仍被拖住,她气愤无比地回眸瞪人,边挣扎边骂:“你浑蛋!野蛮人!放开我,你走开!”太气了,气得口不择言,气到也抡起拳捶了他几下,又恨恨地使劲扳动他固执的五指。

火野刚的神情阴郁到了极点,他由着她打,死抿着唇,终于主动松开对她的掌握。

一得到自由,余文靖立即飞奔到杨志嘉身边,后者被击中倒地,虽没丧失意识,但眼冒金星、耳朵里哄哄叫,也很难一下子就爬起来。

“杨先生,你听得见我的声音吗?这是几只手指?噢——我的天,你嘴里都是血啊……”她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快哭了。

而火野刚觉得自己的心也快哭了。

站在原地,他看着她奔向另一个男人,忽然有种几近灭顶的恐惧感。

极想、极想上前去把她拉回自己身边,但倘若真这么做,她八成要气他气一辈子,永远也不会原谅他吧?

周遭聚集过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团团把他们三个围住,他没什么感觉,也仿彿听不见层层的音浪。

他只是呆呆地垂眼瞧着自己那只发红微肿的拳头。挥出那一拳,每个指节都在痛,他下意识微微一笑,模糊地想着,其实,很想再挥第二拳,把自己也揍倒算了

事情闹到最后,杨志嘉被接到消息赶来的医护人员用担架抬至设在展区旁的临时医疗站。初步检查,他颚骨没有受伤,是受重击时,牙齿咬破嘴唇,而牙龈部位也渗出血来,所以看起来才会如此触目惊心,简单的处理过后,状况已经稳定下来了。

至于火野刚,他则被负责维护展场安全的人员带到警卫室里的小会客室‘奉茶’。

他不知道要被留在这儿多久,有可能等一下就会有警察进来盘问,他算是“现行犯”吧,人证一大堆,对方想依法律途径讨回公道的话,那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他想着,自我嘲弄,也不觉得需要担心什么,反正……就是这样了,他还有什么该担心的?

他站在窗边,沉思地望著窗外。

小会客室的门被打开了。

他回首,见到来人,不由得怔了怔,定定地瞅著她走进。

余文靖在离他约莫三步的距离停下,一个小时前气愤难平的神情已不复见,小脸仍有些清冷,那双动人的黑眸沉静地迎视他。

沉默了几秒,她唇淡启:“杨先生的伤势已经处理过,没什么大碍了。外头的警卫先生说,你可以自由离去了。”

就这样?火野刚双臂盘在胸前静伫未动,五官冷峻。

余文靖抿抿唇,忍不住又道:“你动**人,把人打得流血,还好杨先生没想计较,总之……你欠他一个道歉。”

他该死地会去道那个歉才有鬼!火野刚闷闷地想着。即便他承认自己不该冲动地出手,但当下那种状况,他却也不敢保证如果重新再来一次的话,他有办法克制住自己不挥拳。

目光一黯,他仍是不说话。明明该有好多话想同她说的,但思绪乱得很,心情也郁闷得很,他怕随意出口又要伤害她,到最后两人之间的距离要越拉越开,他想补救都难了。

他和她怎么变成这样的?

本来一切不都挺好的吗?

他抚抚闷胀的胸口,突然间极度怀念起之前在台湾的那段温泉假期。就算差点被车撞、被甘薯和芋头K到脑震荡、耳后多了一道疤,但那样的滋味如今回想起来也全是甜的。

“你的手还好吗?”内心挣扎了会儿,余文靖还是问出口了,眸光溜向他有些红肿、破皮的指节。

火野刚一时间像是没听懂她的问话。

似乎没料到她会注意到他的手,毕竟从他挥拳出去后,她就一直待在那家伙身边,在自己被警卫带走前,他亲眼目睹她紧张万分地陪在另一个男人身边,后来还跟着医护人员一块儿离去。

“没断,还能动。”他声音闷闷的。

“最好到医护站那里上个药。”

“你还会关心吗?”放下环在胸前的手臂,他把红肿的那只手有意无意地搁到身后,不让她继续盯著猛瞧。

余文靖的小脸白了白,气息略促。“你需要人关心吗?要不要搽药随你,反正手是你的,你高兴怎样就怎样。”

枉费她刚刚在外面做了那么久的心理建设,告诉自己要心平气和,结果讲不到几句话又被他气到了。她先前那几波怒气都还没消化完呢!

火野刚也没好到哪里去,脸色臭到发黑,一瞬也不瞬地瞅着她。

“你进来只为了告诉我这些吗?”悄悄握紧双手,克制着想抱她、吻她的欲望,受伤的指节因过分用力而刺痛着,他欢迎这份疼痛,甚至有些自虐地加重力道。

气氛搞得好僵,这不是她想要的。

余文靖内心苦笑,双眸淡淡移向窗外,沉吟了几秒才道:“我进来是要当面对你说,我已经仔细想过了,既然相处得不愉快,动不动就起冲突,我如果再继续待在公司里,一定会影响到工作的,这样很不好,公私不分……我不喜欢变成这样。”

像被掐住脖子,火野刚呼吸困难,嗄声问:“你想怎么做?”

“我总是忤逆你,对你大不敬,我一直不是唯老板之命是从的好员工,有时管得确实太多,所以啊……不用等你炒我鱿鱼,我自己炒自己。”耸耸肩,她试着让语气轻松,嘴角甚至还俏皮地扬了扬,但侧眸瞥了他一眼后,那张峻厉的男性脸庞教她不禁又想叹息。

“我明天会把辞呈递上,这样对你我都好……”

她并不是要弃舍她的爱情,只是察觉到也许是距离太近才让磨擦太多,彼此都退开一些距离吧,相互留下空间,紧绷的心才能得以喘息。

爱一个人的体验永远不会白费力气,她坚信不移,纵然他迟钝得让人想哭,神经比电缆还粗,她仍未放弃。

休息是为了走更长的路。

这条爱情的道路千里又万里,她有些些累了却又不甘心,总得停下来自我审视一番,让她重新储备战斗力。

闻言,火野刚脑中嗡嗡作响,响得发痛。

像来了千军万马一般,疯狂又无情地践踏着他的脑浆,而掐住他喉咙的那股力量正用力收缩,瞬时间沉重加剧,他快要无法呼吸。

余文靖的抉择听在他耳里,犹如青天霹雳,打得他不知今夕是何夕了……